本來,他是承諾過幫她報這個仇的,只要證據確鑿了,接着召集衆長老商議一下,再下一道處決兇手的命令,也許就可以稍減她的恨意,從此慢慢挽回她的心,可浩原偏偏如此迷戀月靈,真要走到那一步,還不知他這個體弱多病的兒子能不能撐得住。一頭是私情,一頭是公義,一頭是親骨肉,一頭是心上人,究竟該如何抉擇,這可實在是叫他左右爲難了。
正心煩意亂間,只聽耳邊響起了一聲透着些許虛弱感的輕喚:“爹!”
“原兒?”驀然回神的獨孤明扭頭驚道,“你怎麼起來了?還不快回去躺着!”
“爹,不用了!”浩原搖頭淺笑,“我已經好多了。我來找您,是有事和您商量。”
“又是爲了那妖女?”獨孤明的心火頓時“噌”地冒了起來,“她幾乎要了你的命,你怎麼還這樣執迷不悟?”
看着兒子腮邊殘留的青紫和頸上尚未褪去的勒痕,他心痛地咬牙道:“我現在都後悔當初讓你留下她了。你要是再這樣,我立刻派人結果了她,否則你遲早會毀在她的手裡!”
“爹,您聽我說,事情不像我們表面上看到的那樣簡單!”浩原急切地道,“昨晚,我發現她對我和樊通下手的時候似乎根本就不認得我們,那種看陌生人的眼神是假裝不來的。所以……我懷疑她被人以某種邪術控制了心智,做出那些殘忍的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
“真有這樣的事?”獨孤明訝然而呼,隨即又將信將疑地眯起了眼睛,“你可不要編造理由幫她開脫……”
“爹,我是那樣是非不分的人嗎?”浩原正色道,“您不妨想想,寧家的人和她有什麼深仇大恨,值得她拖着懷孕的身子去殺人,結果弄得自己小產,差點丟了性命?直到昨晚,她的身體都沒有完全復原,可她卻又一次不顧性命地出去殺人,那些村民和她又有什麼仇怨?您不覺得這一切都太不合情理了嗎?”
他邊說邊向父親投去了期盼的一瞥:“我問過皇甫爺爺,他說月靈的情況聽起來像是中了兀蠱之術,但到底是不是,必須經過當面診斷才能確定。不知您是否可以讓我們去牢裡見她一面,把事情調查清楚?”
獨孤明低頭猶豫着,許久沒有答話。浩原看出父親其實已經有幾分被說動了,只是需要一點時間考慮,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糾纏過緊反而不好,於是很明智地選擇了以退爲進。
“爹,這事兒您要是一時間決定不了的話,那就回頭再說吧!”頓了頓,他岔開話題道,“另外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很奇怪。您和澄姨怎麼會突然趕到平遙村來的呢?而且……還來得這麼巧?”
“哦,這個嘛……”獨孤明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神情頓時變得有些沉重,“提起這事,連我都覺得十分古怪。之前你不是讓你澄姨跟我說了那條與月神教有關的線索嗎,我就打算和她一起到白水城的月神宮去摸摸情況。”
“昨天早上,我們已經到了兩城交界的地方,本來往左拐就進白水城了,沒想到突然收到一封匿名信,說晚間平遙村可能有命案發生,叫我們及早提防。我們雖然將信將疑,但想想人命關天,還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好,所以就臨時改道回了南坪,沒想到還真被他說中了。”
“匿名信?”浩原的眉頭緊蹙了起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送信來的是什麼人?”
“是這樣的……”獨孤明回憶道,“當時我們正打算進白水城,忽然有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送來封信,說上面寫的是十萬火急之事,請我一定要立刻拆看。”
“我看了之後當然是十分驚訝,就盤問了這個漢子一番。他自稱是白水城裡的豬肉販子,一個時辰前,他在鋪子門口撿到了一封信和一張字條,字條上說我和思澄不久會到白水城,他若能在我們進城前把信送到我們手上,過後就會有人送一百兩銀子給他,他也覺得這事太過離奇,但還是抱着試試看的心理照做了。”
“思澄隨後去調查了他的底細,結果證實他的確只是個普通的小販,沒什麼特殊背景。事後我又派人去找他查問過,他還苦着臉抱怨說自己被耍了,根本就沒人來給他送銀子。看來,寫信人只是利用他的手來傳遞這個消息而已。”
“我看那留信之人就是在幕後操控月靈的人!”浩原的脣邊浮起了一絲輕蔑而憤怒的冷笑,“否則的話,他又不是神仙,怎麼可能預料得到命案的發生呢?”
“你別盡往對水月靈有利的方向想!”獨孤明瞪了兒子一眼道,“別忘了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她所做的一切是有預謀的,有人無意中發現了她的陰謀,想要向我們舉報,卻又害怕遭到報復,所以纔不得不採取這種方式!”
見浩原臉色劇變,一副急欲與自己爭辯的樣子,他嘆了口氣道,“好了好了,趕快帶你的神醫爺爺去把事情弄清楚吧,這麼猜來猜去的也沒個結果,兩天後我可怎麼向你澄姨交代啊?”
浩原聞言不禁一怔,隨即恍然大悟地喜道:“爹,這麼說,您是答應我的請求了?”
“看把你高興的,還不知結果怎樣呢!”獨孤明無奈地揮揮手道,“去吧,去吧,但願她不會讓你失望纔好!”
“爹,謝謝您!”向父親頷首一禮,浩原轉身匆匆而去,心底燃起了希望的火花。
* * * * * *
望不見盡頭的黑暗,心膽俱裂的嘶喊,四處流散的耀眼銀光,一個個令人心驚膽戰的畫面如舞動的妖魅般鋪天蓋地而來,晃得她頭暈目眩,渾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忽然,一汪刺目的鮮紅如泉水般四散飛濺,紅影間漸漸浮現起一張熟悉的面孔,眉宇間的深情和痛苦揪得她的心隱隱作痛。一瞬的茫然若失之後,她的世界驟然天崩地裂……
“啊——”隨着一聲驚惶的尖叫,從昏睡中甦醒的月靈一躍而起,可尚未站直,只聽“叮噹”聲響,她又身不由己地被絆倒在了地上。她困惑地甩了甩頭,這纔看清自己竟身處於一間黑沉沉的牢房之中,手足都被粗如兒臂的鐵鏈鎖了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她一時間有些懵了,無意中一低頭,又發現戴在頸上多年的銀項圈不見了。正慌亂無措之時,牢門“吱呀”而開,她一驚擡頭,只見浩原和皇甫鬆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浩原!”彷彿見到從天而降的救星,她欣喜地呼喊出聲,可聲音才發出一半就卡在了喉嚨裡。
藉着外面透進的光亮,她清楚地看到浩原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生氣,右頰到脣邊之處卻印着大片的青紫,被衣襟半掩着的頸項間似乎還透出條殷紅的血痕,一串大大小小的紅褐色斑點凌亂地分佈在他的衣襟上,有的已經蔓延開來連成了一片。
那是什麼?看起來怎麼像是……已經乾透的血漬!她的心“突”地跳了一下,夢裡那個可怕的情節驀然涌上心頭。
“你怎麼了?”她心裡一急,頓時忘了自己的處境,跌跌撞撞地向他奔去。
“別動,當心弄傷自己!”
浩原趕緊上前兩步摟住了她,可她依舊像條魚似的在他懷裡蹦個不停。
“你說啊,你快說啊,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痛苦而惶然地搖晃着他的肩膀,她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你不是去烏山城了嗎?我好像……一直是在望月堡裡的啊,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我怎麼會……怎麼會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呢?爲什麼會這樣?”
“靈兒……”心痛地看着她,浩原哽咽無語,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解釋纔好。
這時,已在旁邊默默審視了月靈片刻的皇甫鬆冷不防地一個箭步上前,動作奇快地把一枚銀針扎進了她的頭頂。在浩原與月靈兩人的齊聲驚呼中,他迅速地拔起了銀針,只見原本銀白透亮的針身竟已變得烏黑如墨,其間還泛着隱隱的藍光。
“果然是這樣!”他的臉色有些發青,“果然是……能讓人喪失心智的黑閻蠱!”
浩原這才明白皇甫鬆剛纔的駭人舉動所爲何來。努力定了定神,他澀聲問道:“皇甫爺爺,您是說……靈兒她真的中了蠱?”
皇甫鬆顧不上理會他,徑直盯着月靈追問道:“水姑娘,你最近可曾受過傷?我指的是……你小產之前的那段時間,不一定是什麼大傷,被什麼東西割破了手,擦破了皮,這些都算。你仔細想想,有沒有這樣的情況。”
見月靈愣愣地眨巴着眼睛,似乎還有些反應不過來,浩原忙摟緊她微微顫抖的身子安撫道:“靈兒,我們等會兒再告訴你是怎麼回事,先回答皇甫爺爺的問題好不好?”
“哦!”帶着一絲隱隱的不安,月靈怯怯地點了點頭。
好一番冥思苦想之後,她擡頭道:“那天,公孫家兩兄妹來跟我道歉,我本來想走開,雲岫追上來拉住了我,也不知是她的指甲太尖還是手上戴了什麼扎人的飾物,當時我就覺得胳膊上疼了一下,後來洗澡的時候,我發現被扎過的地方起了塊紅斑……”
“有這種事?你怎麼不早說呢?”浩原心裡頓時狠狠“咯噔”了一下。
“可是……第二天它就褪掉了啊,又不痛又不癢的,要不是你們問我,我自己都忘了呢!”月靈困惑地看着他,“怎麼了,這……有什麼關係嗎?”
“只要肌膚有些許破損便即刻侵入血液,等到開始擴散時,皮膚表面反而看不出任何痕跡,這就是黑閻蠱的特性。”皇甫鬆心情沉重地解釋道。
“難道……是雲岫下的蠱?”浩原的臉色更加難看,“這怎麼可能呢?她平時雖然刁蠻任性了些,可也不至於做出如此惡毒的事情啊!況且……她一個千金小姐,怎麼會懂這些邪門歪道的骯髒東西……”
“是不是她乾的我不便妄下結論,我現在擔心的是……”皇甫鬆面現憂色地道,“調蠱之人一般都有自成一家的手法,解法也非外人所能知,若不找出那條身爲始作俑者的蠱蟲,事情恐怕還不太好辦了呢!”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月靈越來越聽不懂他們的話,可也感覺得到氣氛有些不對,“浩原,我的身體到底出什麼問題了?求求你老實告訴我好不好?”她急得直跺腳。
“告訴她實情吧!”皇甫鬆嚴肅地看着浩原道,“她若是知道了,還能配合我們控制自己,否則,在解蠱之前,即使鎖着她,也難保不出亂子啊!”
浩原如中雷擊地戰慄了一下,在月靈急切的注視中,他痛苦地掩住了面龐,內心翻江倒海地掙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