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 現在你想先去哪裡?”行了一程之後,司蘭邊走邊向丈夫投去了瞭然而關切的一瞥,“望月堡……還是……”
卜驚天的腳步突然頓住, 許久的沉默後, 他的目光艱難地移向城外。
司蘭的眉尖情不自禁地微微一顫, 但她什麼都沒有說。默默地一點頭後, 她緊挽着丈夫的手和他一起朝城外走去。
出了城, 便是與白水城相鄰的郊野,也就是月靈當初與公孫雲峰及駱無花談判的地方。仰望了一下駱無花曾經挾持着浩原所站的那座山頭,卜驚天帶着幾分遲疑與司蘭一起緩緩走進了山谷。
草木蔥蘢, 鶯飛蝶舞,谷中的一切靜謐而充滿生機, 就好像當初血腥暴戾的一幕從來不曾發生過。忽然, 草叢中一支沾滿塵垢, 扭曲變形的金釵赫然映入了卜驚天的眼簾。
他的心絃驀然戰慄了一下,這支釵他認得, 這還是駱無花——不,駱茶妹剛滿十六歲時,他送給她的生辰禮物。
當時,他親手把釵插進她烏黑柔亮的雲鬢間,同時帶着一絲有所圖謀的笑意許諾道:“等你滿十八歲的時候, 我一定會送你更多上好的首飾, 那是娶你的聘禮, 現在這支釵嘛……就當做是先付定金, 早早把你定下來, 免得到時候跑掉!”
駱茶妹怔了怔,隨即嬌嗔着撲上來拼命捶他:“天哥壞, 壞死了!我纔不要嫁你……”
“老爺!”看着丈夫心神恍惚的樣子,司蘭心疼地攬住了他瞬間委頓下去,顯得有些不堪重負的身子,“你要是難受的話,就哭出來吧。在我面前,你什麼都不用避忌,她畢竟是你……這輩子第一個真心愛過的女人,就算你現在還爲她難受,我也……我也能理解,不會介意的。”
驟然回神般深吸口氣,卜驚天扭頭瞥向司蘭,揚了揚手裡的金釵道:“陪我……一塊兒埋了它好嗎?”
司蘭略感意外地一愣,隨即柔順地點了點頭。兩人一起蹲下身來用樹枝挖土,不久就刨開了一個小坑。拿起那枚金釵再次深深看了一眼,卜驚天合了合眸,咬牙把它放進坑裡,擡手扒過一撮泥土蓋了上去。
“哎!”司蘭忽然抓住了他的手,猶豫道,“你……你真的要埋?不會後悔嗎……”
“要埋,當然要埋!”卜驚天輕輕推開妻子的手,感慨一嘆道,“這段過去,早就該埋葬了,如果我能早些醒悟,後果又何至於此?如今人死百了,也是時候該讓一切歸於塵土了。”
定定地看了他一瞬,司蘭釋然地笑了:“你說得對。好,我們一起埋了它!”
一撮又一撮泥土接連不斷地落進坑裡,一點一滴隱去了金釵耀眼的光澤,片刻後,那隱約閃爍的金光終於完全消失在飛揚的塵土中,已被填平的那塊地面與周圍的土地融爲一體,一切迴歸到最初始的狀態,就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我們走吧!”卜驚天的目光最後一次在那片埋葬了金釵,也徹底埋葬了他此生最刻骨銘心的那段情緣的土地上流連了一轉,隨即挽着司蘭起身離去,沒有再回頭。
* * * * *
“明哥,還記得上次我跟你說,我買了一窩小雞來養嗎?時間過得可真快,咱們的小雞崽都長大啦,有一隻小母雞還下了蛋呢!”
如豆的燈火下,澹臺思澄坐於牀頭,一邊替獨孤明按摩四肢,疏通血脈,一邊面帶微笑地跟他“聊天”。雖然他至今無法給她任何迴應,但她堅信他能聽得到,她也相信,終有一日,他會像她無數次夢到的那樣,睜開眼睛來親親熱熱地叫她一聲“思澄”,讓她再度感受到他真真切切的擁抱。
“明哥,不知道……等到咱們那隻小母雞的兒女再有下一代的時候,你能不能醒過來,陪着我一起迎接破殼而出的小生命?”
輕輕撫摩着獨孤明清瘦的臉龐,澹臺思澄的聲音有些哽咽了,老天知道,她更期盼的是能擁有一個屬於他們兩人的小生命。她真的很後悔,當初沒有早一點對他敞開心扉,如果,他們婚後能有一夜真正在一起的話,那麼,也許現在的她已經可以抱着一個可愛的孩子,驕傲地對他說,他有一個多麼了不起的爹爹了。
“爲什麼,我總是一次又一次地辜負深愛我的人呢?也許,我曾經是一名出色的刑捕長老,可生活中的我……卻從來都不是一個真正的好女人!”
負疚的低泣聲中,一顆晶瑩的淚珠悄然滴落在獨孤明額上,無聲地滑過他的面頰,又緩緩滲入枕間。
就在這一剎,澹臺思澄忽然感覺到自己的手指被什麼東西輕輕觸動了一下,她怔了怔,隨即想起自己的手此刻在停留的位置正是獨孤明雙眼所在之處。
天哪,難道……是他的眼睛在動?他有反應了?
她的心驟然狂跳起來,立刻一躍而起衝向門口,急切間忘了注意屋裡傢俱擺放的位置,一張椅子被她撞倒在地,可她理也不理,徑自拉開門大喊道:“倩兒,倩兒快來呀!”
“哎,來了來了!”正在院子裡洗衣服的倩兒連手都來不及擦乾就急急忙忙奔了過來,“夫人,怎麼啦?是不是摔着了?快讓我看看!”她聽見了剛纔椅子翻倒的那砰然一響,不由得神情緊張的地扶住澹臺思澄,把她從頭到腳看了個遍。
“我沒事!”澹臺思澄拉開倩兒扶着自己的手,火燒火燎地把她往屋裡推,“你快去看看老爺……看看他……他的眼睛是不是在動?”
“什麼?”倩兒掩口驚呼道,“您的意思是,老爺他……”
“哎呀,還廢什麼話,快去呀!”澹臺思澄急得直跺腳。以往面對着窮兇極惡的盜匪都穩若泰山的她,此時竟毛躁得像個乳臭未乾的小女孩。
“是是是,我這就去!”倩兒急忙拔腿奔向牀前。這兩年來,她又何嘗不是日夜期盼着獨孤明能早日醒來,和自己的主母成爲一對真正的幸福夫妻呢?激動不已地俯下身去,倩兒睜大了眼睛,盯着獨孤明的臉看了又看,可是……什麼動靜也沒有。
“不會吧,難道是我眼神不好?”她揉了揉眼睛,再次目不轉睛地細細觀察了片刻,見鬼的是,還是什麼動靜也沒有。
“怎麼樣了,倩兒?你怎麼不說話啊?”澹臺思澄摸索着跟了進來。
“夫人……”倩兒難過地擡起頭來,“我……我什麼都沒看出來呀!”
澹臺思澄身子一震,腳步驀然頓住。“這……這怎麼會呢?我明明感覺到的……”她的聲音開始顫抖起來。
倩兒咬了咬脣,艱澀地囁嚅道:“夫人,也許……是您太希望老爺醒過來了,所以……”
“不,這不可能!”澹臺思澄火山爆發地尖叫起來,“我的眼睛雖然瞎了,可其他的感覺比以前更加靈敏,我絕對不可能感覺錯的,絕不可能!”
垂死掙扎般撲向牀前,她拼命搖晃着獨孤明的身體,歇斯底里地咆哮道:“明哥,你再動一動啊,動一動給倩兒看,告訴她我沒有錯,沒有錯!”
“夫人,求求您了,別這樣好不好……”倩兒手足無措看看她,心裡直後悔自己怎麼就這麼笨,爲什麼不撒個謊騙騙她,哪怕是讓她得到一丁點虛假的、暫時的歡喜和滿足也好啊,這兩年,她過得實在是太苦太苦了。
“你爲什麼要這樣?給了我希望,卻又讓我失望……我恨你,恨你!”到底拿一動不動的獨孤明無可奈何,滿心失落的澹臺思澄終於再也無法自欺欺人,虛弱地伏在他胸前失聲痛哭起來。
“夫人……”倩兒在她身旁蹲下,心痛地她攬住了她的肩膀。就在這時,她眼角的餘光一瞥,驀地發現獨孤明的眼皮輕輕顫動了一下!
她的心突地一跳,還以爲是自己眼花了,但接踵而來的事實不容她再有任何懷疑——就這樣當着她的面,獨孤明的眼皮再次明顯地顫動了一下,眼珠似乎還轉了幾轉。
“啊!”她頓時尖叫出聲,搖着澹臺思澄的手臂語無倫次地喊了起來,“夫人,沒錯,您沒感覺錯,我看到了!老爺……老爺的眼睛動了,真的動了!”
“倩兒,你不用安慰我了!”澹臺思澄沮喪地搖頭苦笑,“也許……真的是我盼他醒來都快盼瘋了……”
“不是啊,夫人,是真的!”倩兒急了,一把拽過澹臺思澄的手放到獨孤明臉上,“不信,您自己摸摸看嘛!”
一次又一次的顫動感在澹臺思澄的指肚上接連不斷地跳躍着,那麼真實,那麼清晰,完全不像是幻覺。
“他真的有反應了?我……我不是在做夢?”澹臺思澄將信將疑地擰了擰眉,忽地把手指放進嘴裡狠咬了一口。
“哎呀,夫人,您這是做什麼?”倩兒阻止不及,只好眼睜睜地看着她把自己白皙的指尖咬出了一道血痕。
“痛,很痛,這是真的,我不是在做夢!”顧不得理會手上的痛,澹臺思澄一把抱住倩兒喜極而泣道,“他有反應了,他就快醒了,我終於要等到這一天了呀!”
“是啊!恭喜夫人,恭喜老爺,這可真是祖先顯靈,神靈保佑,老天開眼了啊!”
語無倫次的歡呼聲中,主僕二人緊緊擁抱在一起,悲喜交集的淚水隨着如癡如狂的笑聲肆虐奔流,頃刻間沖走了兩年來所有的辛酸與疲憊,在她們飽受創痛的心中點燃了希望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