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僞!”雲岫皺皺鼻子,朱脣邊漾起了一抹頑皮的笑意,“有水姐姐這樣的天仙佳人在側,浩原哥的眼裡還會有我?這種口不對心的奉承話,麻煩你還是省省吧,免得影響了我的胃口,等下可就虧大了!”
“哦?原來你今天也是爲吃而來的呀!”浩原拊掌大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只不過,我們可要事先劃分好楚河漢界,要不然,等會兒爲了哪盤美味佳餚大動干戈起來,豈不是煞了這大喜之日的風景?”
此時的他們,彷彿找回了兒時的童真,就這樣無拘無束地開着玩笑,百感交集的淚水在他們的眼底和心頭涌動,雲岫的心情更是複雜得無法用任何言辭形容——心痛過,血流過,涅槃重生的她方知放下偏執、超越一切的坦然相對纔是真正的幸福。
一旁的月靈靜望着他們報以瞭然的微笑,眼中沒有絲毫妒色。經歷了那麼多風風雨雨之後,她的心已比以往通達洞明瞭許多,世間,再沒有任何事情足以動搖她與浩原之間的感情。
感慨中,她下意識地目光一轉,忽然詫異地擰起了柳眉:“咦,雲岫,你的裙子怎麼溼了呀?好像……”她用力吸了口氣,不太確定地道,“還有股怪味兒……”
被她這麼一說,浩原才注意到雲岫那襲絲裙的下襬處確是有一片溼痕,也的確散發着種餿臭酒水般的惡濁之氣。
“發生什麼事了?”他不放心地盯着她。若非發生了什麼意外,誰會穿着一件髒衣服來參加喜宴呢?
“哎呀!”聽他們這麼一說,雲岫頓時想起什麼似的疾呼起來,“有件事差點忘了告訴你們。剛纔來的路上,我遇到樊通了!他喝得爛醉如泥,躺在河邊直說胡話,我想去扶他起來,結果被他吐了一身,好不容易纔洗掉,這不還有味兒哪!我想我是奈何他不了了,只好先來找你們,他這會兒,怕是還在河邊躺着呢!”
“樊通?”浩原與月靈互望一眼,心頭同時撲的一跳。自打從皇甫鬆口中得知浩原病情的真相之後,樊通就蔫了似的一頭窩起來不見人,浩原深知他一時間難以釋然,相見徒增尷尬,也只好由他去了。
略一沉吟後,浩原心中了主意,便對月靈道:“你跟岫妹妹先入席吧,我去河邊看看。”
“我陪你去!”
“我陪你去!”
月靈和雲岫同時開口,又同時面上一紅住了口。雲岫輕咳一聲,圓場地笑了笑道:“還是……讓水姐姐陪你去吧!”
“誰都不用!”浩原搖頭道,“你們吃你們的,放心吧,我還沒孱弱到一個人連路都不能走的地步!”
月靈看出他是想單獨跟樊通談談,因他才服過藥不久,氣色尚可,她覺得還是順他之意爲好,於是暗推了雲岫一把笑道:“那好吧,你自己小心點。”雲岫雖沒有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但想想不該讓浩原覺得自己病弱無用,也只好不說話了。
寬慰地一笑,浩原轉身穿過喧鬧的人羣,在二女關切的目光中匆匆出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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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河邊,尚未見人,浩原便覺一股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遊目四顧之下,映入眼簾的是懷抱酒罈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樊通——滿身塵垢,發如亂草,鬍子拉茬,似是許久不曾梳洗過,再加上他本就膚黑身壯,竟落得跟個野人一般無異。
“喂,醒醒!”浩原走上前去,在他臀上踹了一腳,怒道,“死小子,給我起來!”
“嗯!”樊通老大不樂意地扭了一下身子,懶洋洋,慢吞吞地睜開了眼睛。“少……少主?”看清眼前之人的那一剎,他驀然一驚,立刻像中了箭的兔子般躥了起來。
見樊通跌跌撞撞地迎上前想要請罪,浩原二話不說就劈面給了他一拳,這拳正中鼻樑,毫無防備的樊通頓時跌了個四仰八叉,鼻血也似水一般淌了下來。
若換作從前,打出這一拳對浩原來說自然不算什麼,可現在,他那飽受病魔摧殘的身體裡殘餘的能量最多隻夠應付吃飯走路等等日常必要的行動,再要做些額外的大動作就不敷應用了,因此,把樊通揍趴下以後,他自己也伏在一旁的石頭上大口喘氣,半晌才緩了過來。
“舒服點沒有?”平穩了一下氣息,浩原不緊不慢地走近樊通身旁,見對方惶恐地瞠目以對,他一笑伸出手去,“你欠我的不就是這麼一下嗎?現在兩清了,你也不用躲我了,起來吧!”
看着浩原那一臉萬事全不在意般的慵懶笑容,樊通怔怔地沒有動,忽然,他如夢初醒地戰慄了一下,爬起來撲跪到浩原腳下號啕大哭起來:“少主,你殺了我吧!我該死,我已經沒臉再活下去了!”
“我還真想宰了你這個沒出息的傢伙!”浩原面色一寒,咬牙道,“看看你自己,像什麼樣子?從現在起,給我像個男人,該幹嗎幹嗎去,否則望月堡就沒你這號慫人!”
垂首默然片刻,樊通滿面愧色地緩緩站了起來:“少主,就算你不怪我,可我沒有辦法原諒自己!”他痛苦地握緊了雙拳,“我居然把你看成那樣的人,還對你做出那麼過分的事情,我怎麼……怎麼就會這麼鬼迷心竅呢?”
“因爲……你喜歡靈兒,所以,不管是誰,只要你認爲他做出了傷害靈兒的事情,就絕對不會放過他,是嗎?”沉思地看着眼前顯得脆弱而迷惘的粗豪漢子,浩原的神色驟然變得迷離起來。
樊通又是一驚,差點再度站立不穩。“不,不……我沒有……”他語無倫次地搖着頭,驚慌得幾乎想覓路而逃。
“你敢指天誓日地說一句,你不喜歡她嗎?”浩原語氣一厲,銳利的目光彷彿要看到對方心底去。
樊通身子一僵,許久才頹然後退,無地自容地掩住了面龐:“我……我知道我不該!我也搞不懂自己到底怎麼了……”
“感情的事,哪有什麼該不該的?”浩原心情複雜地嘆了口氣,“我本也爲此事困擾,現在想來,這或許是天意……”片刻的無語後,他忽然開口道,“答應我件事情好嗎?我走了以後,替我好好照顧靈兒!”
樊通吃了一驚,隨即惶恐地連連搖頭:“不,不!少主,你一定會長命百歲,一定會和水姑娘白頭到老的……”
“你以爲我不想嗎?”浩原苦笑着瞪了他一眼,“我不是什麼聖人,但凡有一絲活下去的希望,我就絕不會跟你說這樣的話,但……人終究是要面對現實的!”
抑下胸臆間隱隱的痛,他拍了拍樊通的肩膀,目光漸轉深沉:“你是我最好的兄弟,而靈兒是我最愛的人,如果你們真能互相扶持着過一輩子,我也就放心了。不過,能不能在一起,還要看你們的緣分,你若真愛她,就努力一點,別讓我失望,好嗎?”
“少主……”震驚地瞧着他,樊通的眼前霎時間模糊一片,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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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席散後,獨孤明揮退了攙扶自己走出大廳的小廝,帶着七八分的酒意歪歪斜斜地走向臥房——那個地方,今晚該叫做洞房纔對。
“洞……房?”低聲念出這兩個字,他的脣邊浮起了一絲自嘲的悽笑。他曾經做夢都盼着能有這樣一個夜晚,然而……
按了按疼痛不已的額角,他霍然推開了房門。燭影搖紅,斜掩流蘇,如夢似幻的良辰美景就這樣向他敞開了懷抱,可不知爲什麼,他卻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格外刺眼,刺得他的心隱隱生疼。
聽到他進來,半倚於牀前的新娘微微一動,瞬間挺直的身軀向前傾了傾。
遲疑了一下,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牀邊,更久的遲疑後,他緩緩擡手朝那塊繡着戲水鴛鴦的紅蓋頭伸去。咫尺之遙的距離,竟跨越得那樣艱難,他的手不停地發抖,屢屢在進與退之間徘徊不定。
有些厭憎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深吸口氣,一把揪住了紅巾的邊緣。就在他打算一鼓作氣掀起蓋頭的時候,忽然,似有一滴液體倏然墜上他的手背。他怔了怔,眯起視線模糊的雙眼低頭看去。
一顆晶瑩的水珠在他的手背上滾動着,拖出一彎糾結的弧線,宛若伊人凝着憂傷的眉。
他的身子驀然僵住。水珠?不,這是……她的淚!
死死盯着手背上的淚水,他的臉色好一陣發白。
咬了咬牙,他拎起桌上用來喝交杯酒的酒具,倒了杯酒一口灌下,隨即把酒杯“啪”地按在桌上,回身大着舌頭亢聲道:“我知道,原兒……求過你,你是爲了讓他安心……才答應和我成親的,其實你心裡還怪我,你根本……就不情願,是不是?”
大紅的蓋頭晃動了一下,其間飄出的輕“嗯”聲透着一絲愕然。
乾笑了兩聲,他不待對方作出任何反應,又接着一口氣地說道:“沒關係,你肯陪我演這齣戲,我已經感激不盡了。你放心,我們現在雖有夫妻之名,可我是絕不會對你有絲毫冒犯的,等……等原兒他……等那以後,我一定會還你自由之身!”
說罷,他轉身頭也不回地衝出了門外,全然不知身後紅影一閃而至,卻又在門口黯然止步。一聲嘆息間,豔若雲霞的紅巾隨着肆虐的晚風無助地飄落,徒勞地掙扎了一陣後,終究無可奈何地被捲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