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飛雪又起。
對於困在雪夜中的劉綎,倒是沒太多的擔心,畢竟其一生都在征戰中渡過,生死懸於一線的次數比部下上陣的次數都多,眼下不過是迷路而已,只待天明辨清方位,回到大隊人馬隊中,還是要繼續前往赫圖阿拉。至於那十幾個前面誘敵的人,劉綎雖說狐疑,但直到現在,還沒有受到什麼襲擊,便認爲那是誘使自己不再攻擊村寨的法子。不過,劉綎心裡也承認,對方如願以償。此時劉綎的家丁們已在山腰處的樹林裡尋到一塊可以避雪的場所,勉強點燃篝火讓劉綎歇息,大多數的家丁只能相互靠近取暖,在風雪中等待天明。雪雖然並不大,但也讓篝火燃燒的火焰時時低矮下去,撿拾的枯枝已被雪浸溼,扔進火中不是有助火勢,倒冒出嗆人的白煙。幾個家丁都有些慌亂,忙不迭地抽出溼柴,塞進雪裡熄滅,一邊用眼角斜斜留意着劉綎,生怕遭到責罵。他們這位主將的脾氣一向火爆,踢上幾腳算是家常便飯。不過,劉綎卻顯得平靜,並讓家丁們繼續將溼柴架在火上烤,並不在意煙氣。倒讓家丁們心裡詫異,再看時,隱隱在心中一聲輕嘆,將軍,有些老了。
劉綎可以傲人的戰績在困境中鎮定自如,其餘的幾位武將,卻所遇各異。
有前面劉綎頂着,就算是此行要與努爾哈赤對決,這最初一戰,也必然是劉綎的大刀先行染血。所以這些都司之類的武官對於承恩傳來的消息並無太大的警覺,分隊四下圍剿女真村寨時更是囂張地一頓槍炮打去,先將所能攜帶的虎蹲炮、鳥銃之類的燃放方便的火器張揚得十分熱鬧,然後才一擁而上,將整個村子洗劫一番。無論是南京的兵,還是山東的兵,這平時出馬都要趁機騷擾一些所經之地,更何況在眼前的這些敵人的村寨,殺人放火那都是理所當然。只是與劉綎一樣,最初的幾個村子都未發現敵蹤,只能看着房屋燃起大火算是有幾分勝利感。隨後,依舊是出現十幾個人逃竄的身影,甚至在他們追擊時還跑得慌亂而丟下一些兵器、馬匹。這大大降低了僅存的幾絲謹慎,數百人追擊十幾個人還有怕的麼?當然,這追擊最後便演變成飛雪中的戲弄,東路軍馬便如此紛紛陷入迷路的境地。這最重要的是黑夜的降臨,讓路途看起來是如此神秘莫測,不約而同,各部都選擇了暫時停下,以待天明。這其中每一部都不知道其它人馬的消息,都以爲僅僅是自己這部分人陷入困境,只要到天明,自可尋路回去,再說,大隊人馬也不會丟下自己不管,定會派人來尋。四周除了飛雪的細微聲響再無別的動靜,這使得這些人都安心地留下來準備過夜。等費盡氣力地升起篝火,煮食隨身攜帶的乾糧,修整一日的疲憊時,危險已悄悄潛伏而至。
蘇翎等人自然不會讓這些人安靜地休息,幾乎每一部人馬的周圍都有兩到三個千山堡小隊潛伏着,滑雪板的配備使小隊可以快過奔馬的速度移動,敵明我暗又讓襲擊變的心中有數。當初對付努爾哈赤的辦法,如今要用到這些瘋子身上,而在經過後金兩旗的偷襲之後,千山堡儼然便是這片山林的主人。
襲擊是悄無聲息地開始的。
最先是那些處於邊緣的哨隊,處於隊尾的落單士兵被猛地從背後撲上的黑影死死勒住咽喉,隨即一把尖刀插進後心,有些黑影大約是怕髒了自己雪白的斗篷,這刀子是沿着頸部深深插下去,然後一挑,將半個脖子連同氣管一齊挑斷,然後順手一推,將屍首扔在雪地上。這種殺法自然讓被襲擊者無聲無息,但卻會讓血噴出老遠,甚至讓一旁的黑影小聲抱怨,說這是髒了自己的衣服。十人左右的巡哨則是在僻靜處被無數暗夜中飛來的羽箭、短弩攢射致死,臨死的哀嚎聲自然驚動了大隊人馬,待趕來一瞧,卻看不見任何襲擊者的蹤影。這讓明軍士兵惱怒之下對着黑夜便是一陣轟鳴,隨後又漸漸止歇,稍稍收拾一下屍首,重新派出巡哨,剩下的,接着打盹。可安靜了沒多久,另一個方向上又出現慘叫聲。如此這般,接二連三的失去巡哨人馬,讓主官們不得不重新考慮所處的處境。但黑夜依舊無邊無盡,飛雪未停,只能將全部人馬靠攏,全神戒備。這樣果真有效,沒有人再次被襲。可不久之後,夜空中又起弓弦聲,羽箭在半空中“嗖嗖”的飛來。那些常經陣戰的老兵們知道,這是弓箭在最大射程上的拋射。每一輪羽箭都有二十多支,斜斜地從漆黑的夜空中飛至,那些在篝火旁的人成了活生生的靶子,既顯然目標又大,這不比箭靶上的圓心,射中哪一個部位,這傷勢足以致命。當即便有人被射成草人一般,嚎叫着在篝火旁打滾。不僅如此,數輪羽箭是來自不同方向,似乎四面八方都有敵人。
那南京陸兵大營都司姚國輔,山東營都司周文,副總兵江萬化,靉陽守備徐九思以及浙江兵營備禦周冀明這些名字說起來一長串的帶隊武官們,不管說得是什麼方言,眼下這心裡卻都說着同一句話:“被包圍了。”隨後,又用不同的方言罵了句別人聽不懂的話。
有那聰敏的連聲催促將篝火熄滅,讓放暗箭的敵人看不見目標。還好,羽箭沒有再來,明軍與敵人一起陷入黑暗之中。就在衆人稍稍喘息着定下神來,左邊卻傳來長長的嚎叫聲。
“是狼!”暗中有人輕聲說到。
那狼聲拉出長長的尾音,在夜裡尤其顯得淒厲,恐懼悄然在每一個士兵身上激起疙瘩,沒過多久,狼聲消失了,但卻從右邊出現幾聲慘叫,又有幾個士兵被殺死。不久,狼嚎聲又在前方響起,而當明軍看向前方時,後面遇襲。等到明軍習慣防備了,卻又變成狼嚎處便是致命方向。如此三番,周而復始。
整整一個夜晚,連同劉綎在內,都在這樣的襲擾中不斷損失兵馬。這讓劉綎惱怒地抽刀一陣亂砍,但只有一旁的灌木倒黴,敵人,卻是絲毫無損。明軍不得不再次收攏人馬,數百人都聚在一堆,以此防備那看不見的敵人神出鬼沒般的襲殺。這還是得到一會兒的安靜,士兵們都毫無睡意,飢寒之下仍然睜大雙眼,緊盯着四周動靜,有些眼尖的,可以看見一條條白色的影子在雪面上滑行,真的猶如鬼神。就在這疑神疑之時,有人聞出有火yao引線燃燒的味道,還未等出聲,就聽見在很近的地方傳來一聲轟響,大片的鐵子彈丸傾瀉而至,將聚集成堆的明軍士兵瞬間便轟倒一片。一時間哭喊聲叫罵聲將整個林子都變成是鬧市,而硝煙散盡,四周卻仍然是不見人影。明軍之中自然也有炮手,已經辨別出那是虎蹲炮的發射聲。這種三十六斤重的火炮,一個人便可以抱走,若是再有兩人配合攜帶火yao、鐵子彈丸,的確可以達到這般使用效果,但無疑這個方法是罕見的,明軍炮手別說看見,聽都未聽過。
這種戰鬥方式當真讓所有的明軍兵將異常驚詫,居然還有火炮,而且還是如此用法。那幾位主將帶隊的當即下令還擊,一時間所有能發射的火器紛紛開火,儘管看不見敵人,但只管向外面燃放便好。這幾輪燃放,怕是要比在訓練時打得還要快,只是已經無人關心這個,兵士們似乎都在比賽着看誰最先將手中的火器放完,直到火yao彈丸用盡。
這基本上算是一次明軍的火器訓練,效果很好。將近半個時辰的轟擊,那些鳥銃手都已練得熟練無比,裝藥,填彈,壓緊,在裝引藥,點燃引線,指向夜空,然後“碰”,收起,再次重複。、,直到手臂痠麻,雙耳欲聾,仍然不肯罷休。
幾位武官們聚在一起商議,決定不再在此地等死,收攏大隊人馬,不管方向,只管一路向外走去。伴隨着明軍行動的,是兩旁不斷傳來的狼嚎,並隨着明軍的移動而變換位置。沒走出多遠,甚至隊尾還沒有完全走出,前隊一直小心提防的士兵便被迎面而來的羽箭射中,等後面士兵衝上去接敵,卻一樣是沒看見任何人。明軍主官不管不顧,下令繼續走,就算是死人也不能停下讓人隨便殺。這個決定不知是對是錯,因爲隨後的路上,明軍遭受了更多的殺戮,對面的敵人似乎就是屬於黑夜的,接着微光明軍僅能勉強看清眼前的路面,而敵人卻似乎在自己家裡一般隨意出沒。
的確,這本就是千山堡人的家園。
後半夜裡,,明軍每隔一陣子便要受到羽箭的攢射,有近距離精準的射擊,大多數還是遠距離的拋射,黑夜中根本無法看清羽箭來勢,明軍就像案板上的肉,等着一刀刀的被切下。傷病已經一律被拋下不管,這樣的嚴寒裡,只有死路一條。剩餘的明軍繼續一步步地挪動,但接下來,無休無止的襲擊也在延續着。
終於,在又一次被埋伏在路旁山坡上虎蹲炮轟擊之後,有部分明軍頂不住了,開始大聲喊道:“不要打了,降了。”武官們並未制止,主將不在,這些低級武官在此種情形下也知道再打下去,性命難保。如今明軍各部已經死傷近一半,卻連對方身形都未看全過。
“丟下兵器,脫掉鎧甲。”黑暗中有數人一起用低沉的聲音喊道。
在場的明軍官兵紛紛丟下武器,脫下鎧甲。若不是爲了保命,這鎧甲在冬日裡本就是個累贅,如今倒是可以輕鬆了。動作很快,對於停止戰鬥的渴望遠大於飢渴嚴寒的侵襲,明軍已經毫不抵抗。
“若是有人暗藏兵刃,全體格殺。”黑暗中又傳來一聲喝斥。此時明軍都打着火把,而對方卻隱在山上,一明一暗。
明軍中有人四下看看,那些藏有短刃的,紛紛在隊友的目光中拿出來,丟在一邊。
“全體列隊,往回走。”明軍對這個命令稍稍遲疑,有那麼一刻沒有人動,不知是不是沒聽懂,但隨即風中傳來了火yao引線的味道。這比什麼刺激都強,所有官兵按原屬列隊,向回走去。一直走到最初停下的地方,然後被黑夜中的聲音命令就地休息,點燃篝火,那些人始終沒有現身,也不再傳令,只是讓明軍就地等待。
實際上這圍殺數百人明軍的千山堡騎兵只有幾個小隊,不到一百人,在黑夜裡若是換了位置,不敢保證能制住比自己多出數倍的明軍。只能如此暫時應對,同時派人稟報,再加派人手。
這一夜有多半的明軍分隊在死傷慘重之後放棄抵抗,即便是那些浙江兵,也被這種戰法所屈服,也不得不服,看又看不見,打又打不着,自己這方卻頻頻受創,雖是幾個、十幾個地死傷,但怕的是無休無止,無法抵擋。得到天明,連南京的姚國輔,山東周文,江萬化,徐九思,浙江周冀明也都被這種戰法折磨的無可奈何,此時這些朝廷重將難以抉擇,戰死不怕,但就這麼死,算不算戰死?武官的心思其實很簡單,可這種折磨卻是異常罕見的感受。降,是唯一的出路,看着自己屬下不斷死傷,這些武官或早或遲地選擇放棄抵抗。最後只剩下劉綎一部。
劉綎原帶的八百多人馬算是最多的一隊,在這一夜中零打碎敲地被殺一百多人,傷的也有近兩百人,這都是如前面所述的暗襲所至。天明後劉綎硬挺着從未停止的冷箭帶隊移動,那些羽箭似乎像是被一塊磁石吸引,從不同的方向上將劉綎一部與四周山樑、樹林、石塊等連接起來。劉綎在天明後也曾試着追趕這些襲擊者,但等到從厚厚積雪中爬到攻擊位置,除了再留下幾具屍體外,再無所獲。另外也用火器攻擊過,但一來地勢較低,又是背風,而來這火器的射程還不如弓箭,對方自高處射下,遠遠大於鳥銃的射程,待要架上虎蹲炮,人家早看見了,會傻到等着轟麼?劉綎只能選擇硬着頭皮向辨明的方向走,向南,一直向南。
蘇翎在天明時分反而清閒下來,除了將後續人馬派往那些不斷來報請求接受降兵的小隊之後,集聚了兩千騎兵,在大道上集中,等待劉綎的到來。此時他已得報,三個村子被殺一百七十人口,沿線共計二十四個村子被焚燒殆盡,好在糧食、牛羊等都還在。這筆帳是該算一算的時候了。
那邊劉綎一邊帶着家丁緩慢地逃生,一邊不斷在心中堆砌疑惑。對方到底是誰?爲何從未有人跟他提起在這寬甸有這般人馬?這與他聽說的建奴毫無相似之處。關於努爾哈赤打仗的情形,作爲一員老將,他不會不問,性子雖說不好,但也是此時的戰鬥方式決定的。這一次的遭遇,他自感身心皆疲,萌生隱退之念。
可敵人會放過他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