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翎撥轉戰馬,帶着衆人列隊出發。
胡顯成等人早已將繳獲的馬匹、兵器歸攏,對於戰利品的處置,早有慣例。
繞過那羣人時,蘇翎等人均目不斜視。對於常年撕殺的夜不收們,早已習慣默然一切,不論是血腥,還是憐憫。
“大叔,大叔。”聲音很急,象是那個小姑娘。
蘇翎勒馬站住,整個隊伍也都停下來。
“大叔。”小姑娘追得氣喘吁吁。
“何事?”蘇翎問道。或許是因剛纔的變故,心裡出現家的想法,這殺戮便會淡了幾分。面對這樣的小姑娘,一幫漢子們心裡莫名地多了些柔軟。
“大叔,你們去哪兒?”小姑娘問,一雙眼睛撲閃着。
蘇翎笑道:“我們回家。”身後的漢子們也都會意暗笑。
“你們住哪兒?”小姑娘不依不饒。
蘇翎略略一愣,他們這些人,早就無家無室,左右都是些軍伍漢子,這種小姑娘性子,可從未接觸過。
“到底何事?”蘇翎問。那些漢子不免心中埋怨。這大哥說話也生硬了點。
小姑娘咬緊嘴脣。眼睛亮閃閃地。一眨。便流下淚來。
蘇翎與漢子們都沉默着。不知是無話可說。還是不知所措。
蘇翎嘆了口氣。他知道這些人定有難處。但始終沒開口相詢。這一出手。雖救了這幹人性命。卻給自己惹下天大地麻煩。瞧着這些人。除了這小姑娘。連句話都沒有。
“胡顯成。”
胡顯成催馬前來。“大哥。”
“給他們留幾匹馬吧,也只能如此了。”
胡顯成歪頭想了想,說:“大哥,新得的二十五匹,給他們留六匹吧。我們一人雙馬,正好。”
蘇翎點點頭,一人雙馬就夠了,眼下他們要多了也沒用。
胡顯成牽出六匹馬來,將繮繩攬總扎一個結,栓在一起,這樣六匹馬便不會亂跑。
蘇翎對小姑娘說:“這六匹馬給你們,你找人牽去。”
“我不要。”小姑娘一口回絕。
衆人一愣,不明所以。這若是遇到的是個男人,怕不是早就一鞭子抽去,罵聲不知好歹。偏偏是這樣一個柔弱小姑娘,不,這話裡可半點沒有柔弱的樣子。
蘇翎看了看小姑娘,撥轉戰馬,說道:“我們走。”
騎兵們只是稍稍一頓,便依令出發。
“大叔。”小姑娘猛地奔上前來,拉住蘇翎的繮繩不放。
蘇翎吃了一驚,這小姑娘站在馬前還沒馬鞍子高,卻伸手吊在繮繩上,戰馬有些不樂意,不住地伸着脖子,小姑娘就隨着晃動,隨時都會摔倒。
蘇翎只稍楞一下,便伸手一按,躍下馬背,拉住繮繩。
那小姑娘向前一撲,就撲進蘇翎懷裡,放聲大哭。
這下,所有的漢子們都吃了一驚,蘇翎更是尷尬,任由小姑娘抱着自己的腰,淚水一滴滴地落在鎧甲上。
蘇翎暫時沒主意,只得就這麼僵着。
約莫過了半柱香的功夫,小姑娘才止住哭泣,擡起淚汪汪的眼說:“大叔,我知道你是好人。”
蘇翎默然不語。
見蘇翎如此冷漠,小姑娘忽然跪在蘇翎身前,說道:“大叔,你救救我們,帶我們走吧。”
蘇翎搖搖頭,說:“小姑娘,你還是回去,到大人們身邊去吧。”
小姑娘搖搖頭,繼續說道:“我不回去。”
蘇翎耐住性子,說:“我幫不了你們。你們這麼多人,自有辦法。”
小姑娘立刻說道:“大叔,我若是回去,死的更快。大叔,你還是帶上我們吧,就我和姐姐,還有一個弟弟。”
蘇翎又是一怔,這話裡似乎有很多故事。其餘的兄弟們也是如此作想。
想想後半句,蘇翎再不想聽故事,也不免問道:“你家長輩呢?”
小姑娘說道:“都死了。我爹,我娘,都不在了。”小姑娘的淚水又刷刷地流下來。
晶瑩的淚珠打着旋兒,落進漢子們眼裡,蘇翎一衆漢子止不住的心酸。
“就是他們給逼死的,他們以爲我年紀小,可以瞞住,可我都知道,就是他們。”小姑娘用手一指,霍然便是那羣人。
這句話下來,比一場廝殺還要艱難。
上下前後的話連起來,這故事可就不是一般的長了,眼下自然是沒時間聽故事。
小姑娘又哭着說:“大叔,你救救我們吧,帶上我和姐姐,弟弟。不然,我們姐弟活不了幾天。大叔,你是好人,既然救了我們一次,大叔不會忍心再讓我們姐弟送命吧。大叔。。。。”
這聲音無比悽慘,那最後一聲,直接落在衆人心裡最深的地方。
蘇翎回過頭,看看兄弟們。
郝老六說道:“大哥,我看還是。。。。”
胡顯成也說:“唉。帶上吧,都是苦命人。”
蘇翎挨個看去,每個兄弟對視,都默默點頭。
“好吧,就帶上你們姐弟。你姐姐他們願意麼?”
小姑娘喜出望外,淚水依然掛在臉上:“大叔,姐姐一定願意的。大叔,你真的答應帶上我們姐弟一家人了?”
“若是你姐姐也願意,就帶上你們。”
“大叔,你真是好人。我去找姐姐去。”小姑娘不由分說,拉着蘇翎便走。見蘇翎拉不動,索性自己先奔了回去。
蘇翎看着小姑娘的背影,說:“那女子身上有傷,不知能否騎馬?”
郝老六笑着說:“大哥是好人,若不能騎馬,自然就由大哥照顧。”衆位兄弟均不懷好意的壞笑。
蘇翎瞪了瞪這幫幸災樂禍的漢子,牽過三匹馬,策馬再進人羣。
這三匹馬,自然是給姐弟三人預備的。這。。。。還不知道這小孩子多大?不會還抱在懷裡吧。蘇翎暗暗覺得這事有些不妙,可又想不出什麼問題。對了,這姓甚名甚也都不曉。
來到人羣中間,蘇翎見那老者依然閉目不言,小姑娘正伏在那女子耳邊說着什麼,看來這女人應該沒什麼大礙。
那女子聽着小姑娘耳語,緩緩點頭。待小姑娘說完,將目光投向蘇翎,看了片刻,才又與小姑娘耳語幾句,末了,兩姐妹緊緊抱在一起。
蘇翎沒有催促。那女子掙扎着支起身子,說道:“這位大哥,小妹已跟我說了。謝謝大哥收留。”
蘇翎擺了擺手,問道:“傷勢如何?可否騎馬?”
那位姐姐想了想,咬牙點點頭。
蘇翎便牽馬來到身邊,那女子盡力站起來,扶着馬卻是上不去。蘇翎只好雙手一扶,將那女子直接舉上馬背。女子紅着臉,低聲說;“謝謝大哥。”
蘇翎也不言語,回身將小姑娘也抱上馬。
待看到第三匹馬,才問道:“人呢?”
只見小姑娘坐在馬上,對着那老者說:“大伯,請將我弟弟帶來。”
蘇翎一愣,這是怎麼回事?
剛纔還閉目不言的老者倏地睜開眼,說道:“陳家的骨肉,輪不到你們管。你們自個跟野漢子走吧。”
僅這一句話,蘇翎怒氣暗生,當下也不言語,大步走上前去,左手一把就將那老者當胸提起,舉在半空,隨手抽出腰刀,一刀揮去,將那老者一縷白髮劈了下來。
老者大驚,滿面通紅,手腳亂踢。
蘇翎目露寒光,一字一頓地說道:“人呢?”
未及老者說話,旁邊一箇中年人連連擺手,便有一個婦人帶着個七、八歲左右的孩子匆匆走出來。
只聽得小姑娘叫道:“弟弟,過來。”那孩子大叫“姐姐,姐姐”,奔了過去。
蘇翎見了,也不再說,隨手將老者扔在地下,也不論死活,轉身便走。
跨上戰馬,蘇翎俯身將小弟弟一把拎起,放在自己身前。那小孩子不哭不鬧,只是緊緊靠着蘇翎。隔着鐵甲,蘇翎還是能感覺到小孩子在瑟瑟發抖,便伸手攬住,輕聲說:“不怕,沒人能欺負你!”一旁的兩姐妹聽見,彼此對視,淚水又涌出雙眼。蘇翎說了聲:“走吧,”便催馬走在前頭,姐妹倆跟在後面。
還沒出人羣,就聽見小姑娘說道:“大叔,等一等。”
蘇翎回頭一瞧,只見小姑娘勒住馬,對着人羣說道:“陳家長房的,願意跟我們走的,都站出來。”
蘇翎一聽,不禁皺眉。不是說好帶姐妹三人的麼?這小姑娘怎這麼多事?
那小姑娘似乎看出蘇翎心事,回頭輕聲說道:“大叔答應帶我們姐妹一家人走的。”
蘇翎這才琢磨出,一家人是什麼意思,此時已不好開口。
人羣裡一陣騷動,陸陸續續站出來好幾十人,另外還有些人則滿臉猶豫。
小姑娘坐在馬上,神情肅穆,哪裡還象剛纔那個淚珠閃閃的樣子?對了,這家姓陳,是該稱呼陳家二小姐?
只聽陳家二小姐對着那些站出來的人說道:“我們姐弟不會忘了今日。”
接下去,陳家二小姐指揮若定,“爾福,將那頭牛牽出來,是我們家的。還有那輛車,牽過來,不許卸車,那車上糧食也是我家的。將那副犁鏵也裝車上去。那頭騾子牽過去。。。。”好一番忙碌。那些出來的人對陳家二小姐是言聽計從,依言行事,沒有一人猶豫。
蘇翎忽覺得好笑,今兒個這場,分明是給陳家二小姐分家產來的。
正想到這兒,就聽得陳家大小姐捂着胸口,艱難地說道:“大哥,別怪我們,實在是不得已。以後再慢慢講給大哥聽。。。”
蘇翎看了看陳家大小姐,心裡略一思量,覺得這陳家姐弟三個,看來別有苦衷。今天還藉着他這外人,來尋得個自由身,也不容易。
當下便動了惻隱之心,他低聲對陳家大小姐說道:“放心,有我在,不會有事。”
陳家大小姐感激地點點頭,驀地,臉上有了紅暈。
此時,只聽見陳家二小姐一聲:“好了。咱們走。”那聲音,比蘇翎下令還要威風。
這呼啦啦幾十號人脫離人羣,向着那邊的騎兵們走去。
蘇翎見陳家大小姐身邊已有了兩個女人,便催馬離開這隊,向自己的騎隊奔去。才一起步,隱約聽到後面蘇家二小姐正在大喝:“周十七,你不是三房麼?你來幹什麼?”
蘇翎不禁一勒繮繩,停下馬回頭望去。
見蘇翎停下,那個叫周十七的,立即跪下大叫:“二小姐饒命,我是被逼的。”
蘇家二小姐罵道:“走開!”那人連滾帶爬地離開。
蘇翎不禁厭惡地望向剩下的那羣人,這逃難的途中,還不忘弄些奸詐,當真是不可理喻。
回到隊中,人還停穩,卻聽得郝老六笑到:“還是大哥有辦法,你瞧,一下子就多三十多人,還有頭牛,哦?還有輛車?這下那頭野豬有地方放了。這些人種地怕是比我強些,我頂多會挖坑砍樹,不會種糧食。”
聽着郝老六這般說法,蘇翎心裡的不快,立時便煙消雲散了。
那郝老六湊近低聲說道:“怎麼樣,大哥,是不是心裡不舒服,有點上當的味道?”
蘇翎苦笑着搖搖頭。
“你別看那丫頭年紀小,當真是人小鬼大,這幾下做的,像個大人。不過,也是苦命人,誰家女孩子,才這個歲數,便站出來對付這些子事情。”
蘇翎不禁想到,那陳家大小姐莫不是早動了死心?不然面對強敵,怎麼只有她一人自戕?心中疑雲頓生。
蘇翎的騎隊屹立在山谷一側,看着陳家三十多人收拾齊整,聚在一堆。陳家大小姐伏在馬上,一左一右是兩個婦人扶着,二小姐騎馬陪在一邊,陳家小少爺則被一箇中年男子領着,站在二小姐身側。剩下的人中,僅有兩名年幼的女子,餘下皆是男丁,有六人持有腰刀,還有十幾條木棍。那輛大車套着匹健騾,車上堆滿大小包裹與雜物,那頭二小姐搶回來的牛,也跟在車後。此時這些人都散亂站立在陳家小姐周圍。
郝老六靠近蘇翎,低聲說到:“大哥,這個樣子可走不快,此地不宜久留。”
蘇翎點點頭,略略一想,便提馬上前,奔到陳家人羣一側。
看着眼前這些男丁,蘇翎稍稍滿意,都是身強力壯的模樣,至少行路不會拖累。
蘇翎一指那幾個婦人,說道:“你們,就跟着陳家姐妹一起,你帶着陳家小少爺。”說又從男丁中指出四個人來,說:“你們四個,跟在陳家姐弟身邊。無論何種情況,都不許分開。”
蘇翎策馬又上前幾步,說道:“你們四個,專管騾車。你們兩個,專管牽牛。餘下的,都站過來。”蘇翎再走幾步,讓出一塊地方來。餘下的人稍稍遲疑一下,很快就聚在蘇翎周圍。
蘇翎掃了一眼,正好二十人,持刀拿棍的,都在其中。
“功夫最好的兩個人站出來。”蘇翎說道。
衆人稍稍議論,很快就推出兩個人來。
“叫什麼?”
“陳一強,陳三剛”
“這些人分做兩隊,一隊在前,一隊斷後。你們兩人管帶。”
兩人微微一愣,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蘇翎策馬走上幾步,對在場的人高聲說到:“都聽着,所有人各做各事,無論遇到什麼,”蘇翎看了看衆人,繼續說道:“要想活命,就都聽我號令,不許亂。叫歇就歇,叫走便走。”
蘇翎略一停,又高聲說到:“誰若是添亂,不聽招呼,或是臨敵逃竄者,斬!”
這個“斬”字,將眼前這些人臉上的疲憊一掃而空。
蘇翎猛地拉直繮繩,戰馬原地騰起,長嘶一聲,像是渴望着衝殺,蘇翎吼道:“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