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臉絡曬鬍子、身形魁梧的大漢,名叫陶安峰,原本是南直隸境內一個世家大戶的家丁,倒也有一番走南闖北的閱歷。當年跟隨主人南下蘇、杭,西至陝西,三十多歲倒比別人一生去的地方都多。不過,後來跟主人家的某個小妾有了番瓜葛,也說不清到底是確有其事,還是被人誣陷,總之是連夜奔逃,一氣便跑到山海關附近,正餓得心內發慌,卻看到一面募兵的旗兒在眼前晃動。不用說,這付身子骨是沒人看不上眼的,後來隨班軍入遼戍守邊牆,便一直留了下來。
這般經歷,倒與蘇翎有些相似,甚至連逃出邊牆也是因殺了剋扣餉銀的管隊旗甲。陶安峰沒別的嗜好,唯好武。這嘴皮子又會來事,逢遇到稍有幾手絕招的,便大哥前大哥後的纏着,這是自打從軍起便養成的習慣。按其私下裡說的,這男人投軍謀生,憑的便是本事,沒幾手功夫,談何保命立功?不過,這麼些年,命倒是保住了,這立功便不用說了,不是憋得急了,焉能一刀便劈死那個扣着幾兩銀子不放的賊胚,再次遠走高飛?
這遇到蘇翎,陶安峰算是找到個憑本事吃飯的地方。因一身的功夫,再加上多少與那副兇悍的絡曬鬍子有關,陶安峰很快便得到一枚銀星。在蘇翎麾下當兵,雖然以往沒有銀子可拿,可從未餓着,再說,手下還有一幫漢子衆星捧月般圍着,心裡那份滋味兒可是很受用的。如今陶安峰調職在趙毅成手下聽令行事,遼東南四衛的那些暗地裡的行動,多數都由其帶隊執行。
或許是因前事的緣故,這陶安峰對那些大戶,可真稱得上冷酷無情。按蘇翎傳下的軍令,一旦情勢不容,便要保證不漏出一絲一毫的消息,這陶安峰倒是執行得徹底,至少有十幾戶百人左右的大戶被滿門屠盡,真真是雞犬不留,隨後連夜掩埋屍首,於天明前攜帶着繳獲物大搖大擺地散去。鑑於以往的傳聞,趙毅成對其暗中多加留意,見其絲毫沒有觸碰那些即將被殺的女人,這才放心大膽地將陶安峰放在更重要的職位上。
不過,蘇翎所部目前沒有官職上的特別稱謂,一切都以管帶人馬的多少而定,這陶安峰如今麾下可至少有五百名專事類似行動的屬下。這一趟押送費英東,明面上陶安峰只帶了振武營的五十名騎兵,可前後左右至少還暗伏着數百人。同時,一些哨探也在璦陽、清河一帶密切留意稍稍大些的人羣,看是否是建奴的人。
當然,這一切不過是小心謹慎之備,努爾哈赤的哨探在蘇翎所部可是毫無縫隙可入,大約他還以爲這位伴隨多年的老夥計還在頤養天年。蘇翎在千山堡一帶的偷安,確實給人以毫無大志的印象。
這一路小心謹慎,陶安峰帶隊終於在夜色之中平安抵達遼陽城。
馮伯靈早已等的心焦,聽到鍾維澤傳來消息,便立即帶着自己的人出城迎接。當然,路過那位守城的把總時,這位鎮江遊擊將軍沒忘給其晃了晃新任遼東經略袁大人的手令。
這幾日馮伯靈一面等待袁大人交代下來辦的這件秘事,一面開始在遼陽城內展現其新近得勢的面子。經略袁大人的行轅中傳出一連串的軍令,相關辦事的小官小吏,馮伯靈自是該打點的打點,該奉送常例的一律奉送,有背後那無形的支撐,這些不過都是些小錢。於是,馮伯靈手裡,自是又多了自援遼糧草、器械中劃撥出來的一部分,而火器、火yao,此時袁大人還捨不得放手,看來,還得費英東這道乾柴再加把火才行。
這雙方各自打得算盤,是各取所需。即便袁大人這種文官一向對武職官員不那麼看得上眼,如今遼事至此,能多一份把握,還是多一份的好。自寬甸攻取建奴後路,不論是誰來看,都算是一招好棋,算計得不過是誰去,又是否真的能到得了赫圖阿拉。袁大人至少心裡很清楚,這兵書上的妙招,還得看這兵是否能死戰。
對於熊廷弼留下的這個攤子,袁應泰在河南右參政任上,以按察使爲永平兵備道時,在給遼東供應器械、火yao一事上,深得熊廷弼器重,兩人也做過一番遼事的談論,雖是不多,卻多少對這般遼東兵將們有了一定的認知。這回一改熊廷弼的“暮氣”,部署上是做了調整,可這人卻還是那班人。好在天啓皇帝對其頗爲看重,這一番升職的激勵是有求必應,算是給其鼓勵之意吧。
馮伯靈帶着陶安峰一行人押着大車一路來到袁大人的後院,從邊門處進去。那費英東這一路被關在車內不許露頭,只察覺到向西行路,此時更是被劈頭蒙上一塊黑布,跌跌撞撞地進到院子裡。馮伯靈只讓陶安峰等十人入內,算是防備着這位努爾哈赤麾下五大臣之一的頭目暴起傷人。
袁應泰袁大人接到稟報,只帶了兩個隨從前來探視。
“大人,”馮伯靈一見袁應泰到來,立即上前,低聲說到,“這個便是費英東。”
“哦?”袁大人好奇地向院中看去,見那人還蒙着布,便欲上前。
身旁的一個親隨卻低聲喚了句:“大人,小心。”
聽這麼一說,袁大人似乎才發覺那蒙着布的人身形不低,且一旁站立的陶安峰更是高出衆人不少,且身後十人一色的鎧甲裝扮,隱隱暗含殺氣。
身處遼陽十數萬明軍中心的袁大人,此時似乎才覺察出一股危險的氣息,他不禁後退一步,向馮伯靈望去。
“他們......”
“大人放心。”馮伯靈見袁應泰滿臉疑慮,忙解釋道,“這幾人都是蘇翎的下屬。大人不必多慮。”
袁大人將信將疑,轉頭向院中看去。
馮伯靈向陶安峰使了個眼色,陶安峰微微點頭,伸手將矇頭的黑布“刷”的一下扯開,費英東一臉茫然地站在衆人面前。
“此人便是費英東?”袁大人低聲問道。
“正是。”馮伯靈答道。
袁大人遠遠地將費英東打量了一番,見其頭髮花白,身材雖顯高大,卻毫無傳說中的那股戾氣。這不由得心中疑惑,不會是隨便找個人胡弄的吧?這種事可不鮮見,膽子大點的遼東武官,都會拿首級請功,反正誰也分不清那血肉模糊的死人頭是誰。
袁大人回頭與身邊的一個親隨低聲說了幾句,那人便轉身向外跑去。
袁應泰站在院子一側未動,繼續打量着費英東。朝廷開出的賞格,那努爾哈赤是賞銀一萬兩,就這,足以使那些反覆無常的蒙古部族跳躍不已。這位費英東,可是價值不菲的一筆橫財。
早在萬曆四十六年,當時的神宗皇帝曾頒佈賞格:“若能有生擒努爾哈赤或斬頭來獻的,賞給白銀萬兩,晉升爲都指揮。努爾哈赤的親子、親孫等所謂八十個總管,有能擒、斬的,賞給白銀二千兩,晉升爲指揮。努爾哈赤伯、叔、弟、侄等所謂十二親屬,有能擒、斬的,賞給白銀一千兩,晉升爲指揮同知。對於其中軍、前鋒、書記、大漢女婿等,所謂領兵十二個大頭目,有能擒、斬的,賞給白銀七百兩,晉升爲指揮僉事。對於努爾哈赤的親信、中外用事的人,所謂八十名小頭目,有能擒、斬的,賞給白銀六百兩,晉升爲正千戶。以上各官都世襲不替。凡是降附後金的明延官員,李永芳、佟養性、佟養仕等,若能綁架獻出努爾哈赤或作爲內應的,免去死罪,並酌情升賞。北關葉赫部錦臺什、布揚古等,若能擒、斬努爾哈赤的,賜給建州原來所領的全部敕書,並晉升爲龍虎將軍。”
如今這賞格雖未重新頒佈,也就意味着幾年前的價格依舊有效。隨着遼事糜爛的愈加厲害,這開原、鐵嶺的一再失守,賞格會更重,官職也會看漲。
袁應泰當然不在乎這些用來明目張膽地勾引邊地野人進攻努爾哈赤的賞銀官職,可這費英東的作用,尤其是活着的費英東,無異於在朝廷上掀起一股軒然大波。這個意義堪比當初得知清河被攻佔所引起的振動。彈劾熊廷弼的文官們自然拿費英東來證明自己是對的,而一手將袁應泰提拔上來的人更是可以談笑風生,以證明自己是何等的遠見卓識。
袁應泰到了遼陽之後,一番部署之下,對遼事的詳情愈發的清楚,這難度可也隨着上升。僅在馮伯靈等候的這幾日,對明年初春攻打撫順的信心是與日降低,相反,對馮伯靈說的那個拙劣的辦法,卻相對上升到必須重視的地位。眼下這費英東可是實實在在地站在眼前,難道這個蘇翎還真能成事不成?
想到這裡,袁大人低聲問道:“那個蘇翎.....爲何不來?”
馮伯靈一愣,心說,這不是袁大人你說的先將費英東帶來麼?怎麼這麼問法?但隨即一想,這麼一問,也就是說這蘇翎的名字,在袁大人心中可是顯得有些迫切了。
他不慌不忙地答道:“大人,據他這幾位下屬說,蘇翎正在寬甸一帶整訓兵馬,預備明年初的戰事。”
“哦?”袁大人說道,“當真如此?”
“應該不錯。”馮伯靈說得可是模棱兩可,但語氣卻又有所偏向。
袁大人一時沒有再問,馮伯靈樂得靜觀其變。
不多時,適才離去的那名親隨帶着一人返回。看裝束,新來的那人似乎也是女真人一族。
那名親隨來到袁應泰身邊,低聲說到:“大人,這人原是自在州的,現在營裡充當哨探,以往多次去過建奴巢穴,奴酋頭目大多認得。”
袁大人便擡眼向那人瞧去,此時那人已經悄無聲息地跪在一邊,低頭等候召喚。
“你可識得努爾哈赤?”袁大人低聲問道。
“小人認得。”那人不敢擡頭,俯首答道。“小人數年前曾往邊牆之外販貨,見過努爾哈赤本人。”
“其餘的頭目呢?”
“大多見過。”
“你是如何見到的?”
“大人,努爾哈赤常帶大小頭目巡視,在赫圖阿拉大多數人都會見到的。”
此時努爾哈赤還遠未擁有皇家做派,深居簡出,那是大明朝纔會有的風範。
“嗯,”袁大人略略一想,便接續說道:“你且看看,此人是誰?”
那人大着膽子,擡頭向袁大人指示的方向看去,卻只見到費英東的一個側影。
馮伯靈立即指示着幾人將燈火靠近費英東,那人瞧了瞧袁應泰,站起身來走進幾步,細細打量着費英東。瞧了一會兒,似乎有所不敢確定,又再進一步,凝神看去,但隨即,那人向後跳了一步,定了定神,大約知道自己失態,便退回到袁大人面前,跪下回話。
“大人,此人是費英東。”
“你可看仔細了。”袁大人的親隨低聲喝問道。
“沒錯,大人,此人確是費英東。”
“嗯,”袁應泰說道,“你且侯在一邊。”
那人便退出院門,在門外靜候。
一名親隨看了看袁大人的神色,見其顯然已經相信費英東的身份。便低聲喚道:“大人。”
袁應泰擡頭看去,見那名親隨指了指適才退去的那名哨探的方向,隨後做了個手勢。
袁應泰一怔,想了想,便點點頭。那名親隨便走到馮伯靈身側,耳語了幾句。馮伯靈斜眼看了看袁應泰,便走向陶安峰,也是耳語幾句。
陶安峰眉毛一樣,一臉的絡曬鬍子似乎都跳動了兩下,只見他轉身走出門外,剛隱盡暗中,便傳來幾聲掙扎的聲響,隨即“咚”的一聲,像是什麼重物倒在地上。陶安峰隨即又返回院中,與適才一樣,挺身而立,像是什麼都未發生過。袁應泰與馮伯靈等人都瞧了瞧陶安峰,見其身上絲毫沒有血跡,神色也沒有絲毫變化,這心中的心思各有一番看法。但顯然對陶安峰的手法感到驚異,這幫子人乾的都是殺人不見血的刀筆功夫,哪兒見過這種舉重若輕的屠夫手段?
遼東經略袁應泰袁大人,此時仰望夜空,見一彎新月遙遙斜掛,心中卻是翻騰着數股神思。
只是,這位遼東第一人此時的想法卻不被人知曉,旁人都靜靜地站立着,不發一言。那費英東似乎成了呆子,自始自終都爲放下那副茫然無措的神情,對眼前發生的一切視作無物。
“先找個地方關起來。”袁大人最終發話。
“是。”一名親隨欠身答應着,隨後轉身來到陶安峰的面前。
“帶上他,跟我來。”
走了兩步,那名親隨覺得不對,回頭一看,陶安峰與那十名鎧甲士兵都站着未動,不禁滿心疑惑,轉頭向馮伯靈看去。馮伯靈一急,連忙向陶安峰示意,陶安峰這才一揮手,讓兩名士兵夾着費英東,向外走去。
很快,院子裡便只剩下袁應泰及其親隨以及馮伯靈三人。
適才的一幕讓袁應泰很是疑惑。實際上袁應泰爲了將此事做得隱秘,至少在未想明白如何利用費英東之前,不想太多的人知道。袁應泰上任時走得匆忙,自身除了十幾名一直在身邊的屬於幕僚的親隨,便只有爲數不多的護衛。這真要算起來,經略行轅的武力,還要屬當初熊廷弼中從京營中選出的八百騎兵算是屬於自己的,其餘的,便是遼東都司本地的兵馬。
想起蘇翎,以及適才陶安峰等人的舉動,袁應泰不免有些後怕,萬一這蘇翎心懷不軌,適才不是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但隨即這念頭便一閃而過,袁大人可並非懦弱的草木皆兵的地步。
“那個蘇翎......手下都是這般的兵?”袁大人輕聲問道。
這時的語氣,又恢復到馮伯靈初次見面時的感覺。
“是。”馮伯靈答道。
“他是真在練兵?還是......”袁大人在這夜色之中,念頭轉的可是極快,“有所顧忌,不敢前來見我?”
“這個......”馮伯靈可不敢回答得過於爽快,這位袁大人顯然在動什麼心思,一瞬間,馮伯靈感覺到還是跟蘇翎等人在一起比較痛快,真跟這幫子文官打交道,時間長了,必然會短命。
“想必都有。”馮伯靈話說得誠懇,甚至帶出幾分憨厚的味道。
“哦?”袁大人這個語氣,好像是個習慣。“既然如此,又怎麼領賞?”
這個意思,便是妥了。馮伯靈面上仍然不動聲色,這可也是練了不少年的結果。
“大人,”馮伯靈略作判斷,大着膽子說道,“那蘇翎所求不過是一個名罷了。如今他也是奇虎難下,左右爲難。”
“怎麼說?”袁大人有了興趣,這位馮伯靈總能帶出些意外的說法。
“這名,現在他還是一名逃軍,按律是要捉拿歸案的。如今前來求大人,不過是想洗脫這個罪名而已。”
“後面呢?”
“那蘇翎曾與努爾哈赤打過數仗,殺了不少建奴八旗的兵,這說不定哪天建奴便會拿他開刀。再說,大人此番部署,大勝建奴之後,這遼東便是大人一手掌控,到時他們那班逃軍必然會被大人鎖拿懲處。倒不如趁此機會,爲大人出些力,立功贖罪。這樣一來,既能擺脫建奴的威嚇,也好爲自己謀個歸宿,豈不是兩下都好?”
“嗯,倒還有些意思。”袁大人說道。
馮伯靈見此,便進一步說道:“大人,這不管蘇翎等人敢不敢前來遼陽,大人只管用他攻打赫圖阿拉。這萬事都等明年開春,大人戰勝建奴之後,再做打算不遲。到時若那蘇翎還活着,這怎麼用,還不是大人一言而斷?”
“嗯。”袁應泰並沒有明確表態。
此時那名親隨也開口說道:“大人,此人不來也好,這畢竟都是傳言,萬一不妥,倒於大人不利。還是馮遊擊說的不錯,等明春戰後,若此人果真立下戰功,再見不遲。”
袁應泰依舊沒有表明態度。
馮伯靈倒又有些急躁,說道:“怎麼是傳言,難道這費英東不是真的?”
提到費英東,似乎給袁大人一個提醒。
“這費英東果真是蘇翎擒獲的?”
馮伯靈苦着臉說道,“大人,這想擒獲費用東這般奴酋的人,可是不少,未必還有人向外讓的?”
袁大人絲毫沒有怪罪馮伯靈這般不敬的語氣。
“既然能擒獲費英東,那麼.....他那班逃軍,還是可戰的。”袁應泰自語道。
“大人,”那名親隨說道,“真要用寬甸一路?”
袁大人與親隨們爲這個問題可是商議了不少時辰,不過始終未最後定下。目前所有調入遼東的兵馬,可都已部署完畢,只有這一支額外出現的人馬,在馮伯靈的突然出現中,顯露出來。
何況,還有個費英東這條大魚送上門來。如今既然驗明瞭身份,這個蘇翎,可就越發地重要了。
“真若能攻打赫圖阿拉,這撫順的收復,可就輕鬆不少。”袁大人緩緩說道。
“若是如此,不妨給他些糧餉、器械,再給他個千總的武職......”那名親隨並未說完。
“上萬人馬,又是能戰之兵......”袁大人自語道。
話鋒一轉,袁大人看向馮伯靈,問道:“你的那些兵馬,與蘇翎相比,如何?”
馮伯靈顯得有些尷尬,說道:“不及。”
“這撫順,是必須攻下的。”袁大人再次擡頭,仰望夜空中已換了位置的那彎新月。
“給他一萬人馬的糧餉、器械,”袁大人最終做出決斷,說道,“馮伯靈,你的人馬也歸蘇翎調遣。這武職嘛......”
這番話讓那名親隨與馮伯靈都感意外,這豈不是算做一路重兵了?而能管帶鎮江遊擊將軍的武職,又會是什麼?
“就給他個鎮江參將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