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爲這個,不全是爲這個。”引娣兩道清秀的眉顰着,心情十分矛盾,“奴婢自己也說不清楚。連這園子裡的樹,連這裡的房子都怕。更怕皇上——我是小家子小門小戶出身的。別說是親兄弟,就是隔了五服的本家子,也沒有像這樣子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你殺我砍的。這……沒個頭麼?”雍正無可奈何地一笑,呷了一口溫水,品味似地噙了好一陣才嚥下去,說道:“你還是見識不廣。山西大同府閻效週一門兄弟三十四人,爲爭一塊牛眼風水地,男男女女死了七十二口,一門一戶幾乎死絕了——那也是有爭鬥,也是見血的!你要明白,朕坐在這個皇位上,還有什麼別的企盼?只有別人眼紅來爭的,朕也只是個自保而已。午夜捫心而論,一塊墳地,尚且兄弟斬頭瀝血地爭奪,何況這張九重龍椅?”引娣半晌才道:“別……別殺人……太慘了……”她彷彿不勝其寒地打了個寒顫。
雍正雙手抱膝,望着幽幽的燈火,不知過了多久,問道:“引娣,你到這裡侍候多久了?”
“四百二十一天了。”
雍正一笑,問道:“度日如年,是麼?”
“我……不知道……”
“朕喜愛喝酒,貪杯,是麼?”
“不,皇上不大喝酒。”
“那麼,朕貪色,很荒淫麼?”
引娣疾速瞟了雍正一眼,但雍正並沒有看她,彷彿漫不經心地望着一跳一躍的燈光。其實這一條是引娣感觸最多的,雍正十天裡頭有天都在澹寧居見人批本章,幾十名宮娥在這殿裡進進出出,極少假以詞色的。後宮嬪妃,除了那拉氏、鈕祜祿氏、耿氏和已病故的年氏外,還有齊氏、李氏和幾個承御宮人,連聖祖的一半也不到。偶爾翻牌子召幸而已,天不明就又送回原宮,照常起來辦事。就是引娣,也從來語不涉邪狎,似乎只要引娣能常在眼前就滿足了。允縱對她有一千倍好,但她說不出雍正“好色”這兩個字。囁嚅良久,引娣方道:“皇上不貪色。”
“這是公道話。”雍正收回目光,趿了鞋下來隨意踱着步子,似乎不勝感慨,“其實‘食色性也’是聖人的話,好色也是人之常情。但朕實在是不好色,自古帝王在這上頭栽跟頭的史不勝書,朕就敢說朕是世間最不好色的皇帝!”他踱到了引娣面前,用手撫了撫她的秀髮,喟然嘆道:“你也許心裡想,既然如此,爲什麼弄了你來這裡?這裡頭的緣故朕不能說,也不願說。朕只想告訴,你和一個人長得太像了。朕是說不出的疼憐你,比你的十四爺還要疼憐你!只要你說出來,朕作得到的,什麼都給你!”他又移開了步子。
引娣方纔見他近前,慌得心頭突突亂跳,此時才定住心神,她望着雍正偉岸的背影,忽然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憐惜之情,乍着膽子道:“皇上,既這樣說,奴婢斗膽有事求您。”
“唔!”雍正倏地轉身,疑惑的目光爍然有神,“什麼事?”
“請萬歲放十四爺一馬!別……別……”
“這是國事。你不能幹政!”
“我知道。”引娣受不了雍正目光的逼視,低下頭來,喃喃說道,“您不答應,就算我沒說。可您要放十四爺一條生路,不要和八……八阿哥一例處置——別殺……奴婢就死心塌地在這裡……就這樣伏侍您到老……”說着,已淚下如雨。
雍正已經黯淡的目光又幽然一閃,輕聲道:“不要哭,不要哭麼!允這次罪名非同小可。是在堂堂朝會上衆目睽睽下犯的。如果問他的心,朕和允祥當年幾次遭人謀殺,窮究起來,恐怕他難逃公道。但那是暗的,這次是明的。朕——”他嚥了一口又苦又澀的唾液,“瞧着你份上,朕可以再放他一馬。”“噢!”引娣又像驚詫,又似驚歎地輕呼一聲,一下子擡起頭來:“真的?!”雍正心頭一陣難受,強忍着悲淚點點頭,說道:“你畢竟和他牽心。朕若被他們篡位,誰肯爲朕這樣掛念?朕死了,又有誰爲朕一掬清淚?你可以……可以去見見允,告訴他這些話。他要是還不甘心,朕還可召集百官,當衆和他較量!”
引娣驚訝的眼中滿是淚水,盯着雍正,連話也說不出,她第一次覺得這個冷峻嚴肅的中年人身上有一種允所沒有的氣質,第一次感到,幾十年兄弟鬩牆分爭,她所敬重的十四爺允也許有些不是對的。
“朕精神好多了。”雍正淡然一笑,起身來除去了朝服,只穿一件寧綢寶藍長袍,卻披上了小風毛天馬大氅,踱到滿臉淚痕的引娣面前,拍了拍她肩頭道:“你該高興纔是呀!——朕要去一趟韻鬆軒,三阿哥辦事朕不能完全放心。告訴高無庸,這屋裡再弄暖和些,朕晚間還要批摺子。”說罷便出殿來,守在殿下的侍衛和太監忙上來簇擁着他去了。
允祿當衆挨訓斥被逐,抱定了“躺倒挨錘”的主意,等着雍正的嚴旨處分。他原想夤夜求見雍正,造膝密陳,但思量來去,矯詔的事一旦落實,自己和弘時就成了不共戴天之敵,而且絕無轉圜餘地,不是弘時死就是自己亡。而弘時畢竟是雍正的親生兒子,就算證得弘時山窮水盡,也只是給自己種下更大的禍而已。兩端皆禍取其輕,只好認個“耳朵背”。但連着等了兩天,不但自己,連允等三人永信等三爺的消息也沒有。只是聽說六部三司官員紛紛寫奏摺彈劾廉親王“犯上作亂危害社稷”,摺子雪片樣飛往軍機處;邸報載朱軾以文華殿大學士入值爲軍機大臣;又說十七阿哥允禮已閱軍完畢,刻日還京。接着又有明詔頒發,歷數錢名世“卑鄙無恥盜名欺世”,賜匾嚴譴回鄉,並命文武百官贈詩送行。允祿是閉門思過的廢置王爺,例不許各處走動,只有坐在家裡,讓兒子們出去打聽轉述而已。
耐到第三天,允祿決定親自去暢春園請罪。他對自己這位皇帝哥子秉性十分清楚:你熱炭兒般趕着去巴結,他瞧不上你低聲下氣的奴才相,你拉硬弓和他挺腰子,又會疑你心存不敬另有別圖,既近不得更遠不得。因此,吃過早飯便命家人:“備轎,我去暢春園!”幾個丫頭老婆子忙過來替他更衣換朝服,正亂着,外頭門閽老僕人跑得喘吁吁地進來,說道:“誠親王爺,三貝勒爺來了!”
“是傳旨麼?”允祿霍地立起身來,一把推開正在往身上套袍子的小丫頭,哆嗦着手親自繫着鈕子。“開中門迎接!”老門子忙道:“二位爺已經進來了,不讓奴才通報,奴才跑進來請爺迎一迎。”他說着,允祿閃眼見允祉和弘時一前一後已進了二門,忙撇開衆人迎出堂外滴水檐下,一邊快步下階,口中道:“三哥,時兒,虧你們這時辰還來看我,快請進!”允祉一邊上階,跨步便進了堂房,面南站定,說道:“有旨意!”允祿怔了一下,一提袍角當地跪了,叩頭道:“罪臣允祿恭聆上諭!”家下人頓時迴避開來,站到外邊廡下,一個個面面相覷臉色煞白。
允祉點了一下頭,徐徐說道:“奉上諭,着允祉、弘時、允祿、弘晝四人前往查看阿其那、塞思黑、允家產。允祿本系有罪之人,念皇考遺脈,且觀其平素心性,似無大惡,朕不忍以一事之非遂掩其功,着復其原職辦差。若敢故態復萌,瞻徇因循,則朕不爾恕矣!欽此!”
“罪臣仰邀皇上高厚之恩,定當精白己志以贖前愆,焉敢復蹈故轍,自幹刑律!”允祿重重叩頭說道,“謝恩!”起身來感激地看了一眼弘時和允祉,笑道:“三哥、時兒,坐,獻茶!”這一道旨意傳來,陰鬱緊張的莊親王府頓時氣氛輕鬆下來,幾個有頭臉的大丫頭早腳步輕捷地進來侍候茶水點心。允祿一邊親自給允祉端茶,說道:“必是三哥和時兒在皇上跟前爲我說情,我這裡也謝過了。”說罷微微一躬爲禮。允祉呷着茶笑道:“你忒是個膽小,你這點子事頂多芝麻大,就唬得二門不出!當年老十三被圈禁,也是我去傳旨,那真是坦然受之,我還沒走他就叫齊了府中人,說接聖旨誤了一會兒,叫接着排演《牡丹亭》!大辱不驚,真是英雄志量!”弘時道:“錢名世出京,上千官員擡匾送行,四百八十多人寫詩辱他,潞河驛瞧熱鬧的百姓總有上萬吧?我瞧他臉上也只淡淡的。人嘛,不就那回事,一股氣撐起來,什麼也不在乎了。”
允祿經二人這一說,才懊悔沒去爲錢名世“送行”看熱鬧,忙問道:“皇上有詩沒有?錢名世說了些什麼?”弘時笑道:“皇上沒有寫詩,軍機處幾個大臣都寫了。所有大臣的詩都呈御覽。翰林院的吳孝登不知吃了什麼藥,竟寫詩安慰錢名世。“莫道苡薏存心田,明月五湖好垂釣’,激得皇上大發雷霆,將他發配了黑龍江。陳邦直陳邦彥也詠弄風花雪月,御批‘乖謬’,將他們革職。你記得詹事府那個短胖子陳萬策吧?——走起路來屁股哆嗦得涼粉似的那位——詩中有句‘名世已同名世罪,亮工不異亮工奸’,因前頭一個戴名世給《南山集偶抄》寫序得罪,偏也叫‘名世’,年羹堯剛好也有個字叫‘亮工’,無巧不巧也被這醜八怪拈來,皇上老大讚‘造句新巧’,賞了二十兩黃金呢①見蕭《永憲錄》卷四。《雍正起居注冊》四年四月。!我看錢名世,雖然平素行爲不甚端,這回見了真章,氣度很從容,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開罪於名教,失節於聖道,這都是我自作孽,沒有什麼可辯的。’”允祉一笑,說道:“四百多首詩,集成一部《名教罪人詩》,也算亙古奇聞。你想聽聽我們方大儒的詩麼?”他呷着茶從容吟道:名教貽羞世共嗤,此生空負聖明時。行邪慣履欹危徑,江醜偏工諛佞詞。宵枕慚多惟覺夢,夏畦勞甚獨心知。人間天地堪容立,老去翻然悔已遲。
“方靈皋這詩可以爲《名教罪人詩》集壓卷。”弘時滿臉譏諷之色,撇嘴兒笑道,“虧他也是一代大儒!大凡一個人,學問品行再好,一入名利場,是人的也不是人了——混蛋!”
當着允祉允祿兩個人的面,弘時說話這樣放肆,允祿不禁吃了一驚。看允祉時,卻渾似沒有聽見,只是緩緩起身,笑道:“該辦的差使還得要辦啊!旨意是咱們四個人,弘時是坐纛兒阿哥,他兩兄弟去‘阿其那’府,我去‘塞思黑’府,十六弟你去允那兒。記住,旨意只叫‘查看’,沒說抄撿沒收。內務府那幹人作踐天家骨肉最是無情無義,好好約束住了,別叫他們發這個黑心財!”
三個人當下又議論了一會兒,一同升轎去弘晝府,約齊了再分頭行動。允祿心知大家有意耽延,多給允留點準備時間,他此時能免禍於心已足。哪裡敢說破了?
三乘八人擡綠呢大官轎前後鹵簿齊全,在幾百名內務府吏員簇擁下浩浩蕩蕩招搖過市,直趨鮮花深處衚衕。剛折轉衚衕口,便見一乘快馬飛奔而來,在允祉轎前滾鞍下來,卻是內務府慎刑司的一個筆帖式,叉手轎前稟道:“誠親老王爺,五爺(弘晝)他——他歿了!”
“放屁!”允祉一把掀起轎簾,怒喝一聲,“我今早上朝從他門前過,他還在打太極拳!”
那筆帖式打千兒,一手扎地,一手指着遠處道:“奴才怎麼敢戲弄主子?請主子看,門神都糊了,裡頭人都哭成一片了!”
“真的?”
允祉在轎中手搭涼棚向衚衕深處看時,果見五貝勒府門前靈幡紙花白汪汪一片,隱隱傳來鼓吹哀樂之聲。他心裡一沉,不禁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