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回到驛館,驛丞早已候在門口。見他們回來,忙迎上來道:“貝勒爺,揚州糧道寇明辰時已經來了,在花廳那邊候見呢!”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正廳,長隨們剛剛張羅好點心茶食,便見西角門一個官員,穿着八蟒五爪的袍子,罩着雪雁補服,頭上戴一頂藍色涅玻璃頂子一晃一晃走來,在階前一甩馬蹄袖,高聲報道:“賜進士及第,欽命揚州糧道正堂臣寇明叩見貝勒爺!”說罷叩下頭去。胤禛啜着茶答道:“進來吧,不必拘禮。”“謝貝勒爺!”寇明起身又打個千兒,方小心翼翼挑簾進來。
“坐吧,諒你也沒吃飯,這點心隨便用。”胤禛手一擺,對站在一旁的戴鐸道:“你也坐——寇明,糧食三日內能起運麼?”
寇明拿捏着剛剛坐下,忙欠身答道:“回爺的話,職道正爲這事犯愁呢!糧食有,就是現籌,市面上鬥米三錢,要多少有多少。不過海關道的銀子過不來,這個饑荒不好打的。求四爺催着海關道那頭早點發銀,就是體恤下官了。”胤禛漫不經心地拈起一塊點心,卻不吃,半晌才道:“海關那頭我催了幾次了。他們受海關總督魏東亭節制。我前日已經移文總督衙門,叫他立即批銀。只在早晚銀子就過來——這是借用,終歸還由戶部出銀子,你只管放心。”寇明賠笑道:“爺聖明!不過如今銀子沒來,一下子湊不齊十萬石米。只能把庫底兒都叫四爺運走,大約五萬石的樣子吧。下餘五萬石得等銀子。我已經下令,所有存糧大戶、米棧均按現時米價平糶國庫,不得藉機哄擡,不得囤壞浻奇,不得擅自外運。三月中銀子一到,職道親自押運送桐城欽差行轅,不知成不成?”
“你辦事尚屬盡心。”胤禛瞥了一眼寇明,起身橐橐踱了兩步,站在門口隔簾望着院外,良久方道:“揚州也有兩萬饑民,我今天人市上看了看,心裡很難箳錸—這也得賑濟,本來五萬石就少,再留糧豈不更難?所以非買糧不可!”“可沒有銀子也是枉然吶……”寇明喃喃說道,“揚州府要能出點錢就好了。”
戴鐸在旁笑道:“就是這個話,叫車銘拿幾個!”寇明苦笑着搖頭,說道:“不過說說而已,前月車銘還找我衙門借錢來着!我說揚州是個放屁油褲襠的肥缺,你藉着藩庫七千銀子,還要打我糧道的主意?他說是修文廟,我一打聽,滿不是那麼回事兒——他是給葤錸—”他突然覺得說過了頭,裝作吃茶掩了過去。胤禛卻聽得句句在心,因見高福兒帶着一身新裝的翠兒進來,只點點頭,偏着臉笑道:“你說半截話兒叫四爺猜謎兒麼?”
“回貝勒爺!”寇明突然紅了臉,變得有點狼狽,“虙鋥…聽說是給大學士揆敘送冰敬外官給京官夏天送的常例銀子謂之“冰敬”。——還有,還有——有個叫孟光祖的,是三貝勒府的,住在南京,也要點綴點綴……四爺……其實這些事下官只是風聞,只是風聞……”他說得收不住口,竟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胤禛不禁倒吸一口冷氣,想不到車銘身後還有這麼大的背景。揆敘是號稱“大千歲”的皇長子胤禔的舅兄,這也還罷了,且又是八阿哥胤禩的門下心腹。八阿哥胤禩人稱“八賢王”,與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誐並稱“三傑”,縱橫交錯、榮枯與共,若論在六部勢力,還在太子胤礽之上。就是孟光祖的主子三阿哥胤祉,“聖眷”也遠在自己之上……這位寇明害怕攪進阿哥們的傾軋之中,自也是情理中事。胤禛想着,冷冰冰打斷了寇明的話:“你不必說了,我已知道你的難處。好嘛!國庫裡只有五六千萬兩銀子,抄明珠(揆敘之父)家一抄就是七兆!——揆敘也是富可敵國的人了,還這麼摟錢!真正是城狐社鼠!——告訴你,他是鐵公雞,我有鋼鉗子,拔毛是四爺的宗旨,銀子,非叫揚州府拿不可!”
“是是是!”寇明揩着腦門上沁出的汗連聲答應,心裡暗贊:“怪不得人說四爺是‘鐵石心腸冷麪王’,真是名下無虛!”口中卻道:“四爺知道下官苦處,下官感恩不盡!”
胤禛冷笑一聲道:“我當然不讓你爲難。你去見見車銘,我們說的這些一概不提。只說四爺叫他出兩萬銀子孝敬災民——要舍飯,開粥場。你聽仔細:飯,一日兩舍,插筷子不倒,毛巾裹着不滲,涼飯糰子要手拿着能吃。揚州府地面不許餓死一人,拐賣兒童的拿住要宰幾個——我還有三日在揚州,他要給我辦不下來,我就請王命旗牌先斬了他再奏朝廷。就是我回桐城,也要留下人看他辦這差使,違我的令,他依舊身家難保——不要想什麼這阿哥那阿哥,胡思亂想沒好處,我手中尚方寶劍就架在他脖子上!”
寇明早已汗透重衣,站起身來,胤禛說一句,他答應一聲“是”,又道:“四爺菩薩心腸,這是成全卑職,也是保全車某!”
“你照我的原話說,說了沒你的事。”胤禛慢悠悠說着,輕輕拉過翠兒,撫了撫她的頭髮,“你看看這孩子,這麼一丁點兒,爹孃都死在洪水裡……餓成這樣兒!民爲國之本,防民之變甚於防川!你也是讀書人,應該懂這點道理——回去尋一本《柳河東集》,讀一讀《送河東薛存義序》——去吧!”
待寇明諾諾連聲卻步退去,胤禛方回過臉色,坐了椅上,溫和地問翠兒:“吃飽了麼?換了這身衣裳,體面多了吧?”翠兒含着指頭一直在癡癡地虙錚她年紀幼小,大人們的話多半不懂,但胤禛說的“舍飯插筷子不倒”“不許餓死人”卻都懂的。憑直覺,她感到這位威嚴冷峻的“大官”是好人,見胤禛對她如此溫存,眼便紅紅的,漸漸有了依戀之心,便道:“老爺,從沒吃這麼好的東西。狗兒坎兒哥都撐得打嗝兒,商議着要出去玩呢!”
“他們去了麼?”胤禛問高福兒。
“這兩個小子野得很,又怕他們去了不回來,奴才沒放他們走。”
“叫他們去吧。”戴鐸笑道,“他們是衝翠兒纔來的,做什麼一去不回?怕他們出事,跟個人就是了。”
翠兒一聽笑了,說道:“這個爺說的是。我在這,他們不會跑。我們自小一處出來,我落到人販子手裡,不是他們護着,早叫賣到秦什麼淮樓了——出事更不會,狗哥外號‘纏死鬼’,坎哥外號‘鬼難纏’,哪個有虧給他們吃的?”
“纏死鬼,鬼難纏!”胤禛仰天大笑,“真真是好字號!——高福兒,叫他們出去玩玩,別惹事,天黑前回來!”
胤禛一番敲山震虎十分見效,三日之後,寇明五萬石糙米備齊。因漕運淤塞,一律裝了擋車,共分四百多乘,浩浩蕩蕩由旱路北運。胤禛自乘的是輛騾車,因向北天氣尚寒,依着戴鐸的意思,要在轎車外頭套上掛綢呢套兒,又暖和又展樣大方,合着阿哥身分。胤禛卻不想惹眼,只套了個納象眼(斜方勝)的棉圍子。戴鐸高福兒知他素性,諫也無益,只好罷了。
車過寶應,便進入黃泛區。這裡似乎早已沒了人煙,一望無際的沙灘,到處是洪水過後留下的沼澤。二月青草剛剛出芽,黃沙灘上滿是去歲秋天的枯茅,亂蓬蓬的在嫋嫋料峭春風中絲絲顫抖着低吟。馬踏沙陷,走得十分艱難。高福兒、戴鐸騎着馬前後照應,護糧的軍士時不時地還要幫車把式扳陷到泥淖裡的車輪子,一天也走不上三十里地。沿途村莊也都荒落不堪,壯年青年早已遠走高飛,只留下一些餓得滿臉菜色的老弱婦孺。胤禛因命就地賑濟,一路走一路分糧,更是忙上加忙,待入淮安境內時,大約分出去有兩千多石糧。
“總算快出這死沙灘了!”這日傍晚,累得人疲馬乏的車隊停了下來,高福兒拖着沉重的步履,到胤禛車前稟道:“四爺,今兒恐怕還得在這露宿一晚。”胤禛手裡拿本《金剛經》,正饒有興致地看翠兒和坎兒解繩交兒,聽高福兒說話,挪着顛得發木的身子下來,望了望懶洋洋落下沙灘的太陽,問道:“到了什麼地方?”話猶未及,坎兒狗兒“噌”地跳下車來,坎兒笑嘻嘻道:“這原來是個渡口,如今淤平了。”翠兒撲着車轅子說道:“我跟爹到這討過飯,叫桃花渡!”
“桃花渡!”胤禛的神情突然變得有點亢奮,目光一閃,呼吸也有點急促,半晌方平靜下來,長吁了一口氣,“好美的名字!”高福兒笑道:“是桃花渡……這地方爺來箳鋥…”他頓了一下沒往下說,卻改口道:“再往北三十里就上官道,路就好走了。”說着,戴鐸也趕上來,笑道:“也虧了四爺是個好靜的。要換了十三爺,這半個月的黃泥沙灘地,早悶急了!”
胤禛不言聲,蹲下身子扒了扒腳下河沙,半尺下去,下面是黑黝黝的熟土,一望可知,原先都是良田,不由嘆息一聲,說道:“王孫公子處繁華世界綺羅叢中,不到此不知人間之苦——可惜了這地……”因命衆人起竈野炊,就荒灘上搭起帳篷過夜。
太陽落下去了。廣袤無際的天穹,一層層粉紅蓮瓣似的晚霞在裊裊炊煙中漸漸暗下來,篝火舔着黑紅的焰兒,吊鍋裡的豬肘子散發出撲鼻的肉香,那條叫蘆蘆的狗偎在狗兒懷裡,饞得伸着舌頭流哈拉子。胤禛見大家團火而坐默不言聲,知道是因自己在場之故,卻不肯放縱了戴鐸和高福兒,只對三個孩子道:“你們怎麼也都悶坐着,有歌沒有?唱起來!”
只一句話,孩子們立即興頭起來。狗兒從懷裡抽出一枝笛子,舔舔嘴脣,略一試音,沉渾顫抖的笛聲立即破空而出。坎兒笑道:“我先來一個!”於是扯着嗓門兒唱道:
姐在對岸也不遠ⅲ弟在這邊也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