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逢聖的炒豆腐——誰要?康熙老佛爺金口親嘗,頒賜近臣!”
“走炸雞——田家走炸雞!香酥焦嫩!”
“施胖子梨絲炒肉,不吃算你沒來揚州!”
“汪九公家拌鱘鰉——天下一絕囉……”
“豬頭肉、豬頭肉!江一郎十樣豬頭肉!”
……如此種種,更把廟會場子攪得開鍋稀粥般熱鬧。
這是康熙四十六年的春天,二月二剛過,揚州地氣溫暖,虹橋兩岸已是春花奼紫嫣紅,芳草新綠如茵。一個架着雙柺的殘疾人出了橋南的“培鑫客棧”慢慢踱着,橐橐地隨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上了虹橋。
他叫鄔思道,無錫有名的才子,府試鄉試連戰連捷,中秀才舉人都是頭名。康熙三十六年他應試南京春闈,三場下來,時文、策論、詩賦均做得花團錦簇一般。出場自忖即便不在五魁之列,穩穩當當也在前十名裡頭。不料皇榜一張,“鄔思道”三個字居然忝列副榜之末!鄔思道大怒之下仔細打聽,才知道主考左玉興、副主考趙泰明都是撈錢的手,除了朝中當道大老關照請託外,一概論孝敬取士,名次高下按質論價童叟無欺!鄔思道憑着本事拉硬弓不肯撞木鐘鑽營,自然名落孫山。鄔思道原本性高氣傲,氣極了,糾集四百餘名落榜舉人,擡着財神擁入南京貢院,遍城撒了揭帖,指控左、趙二人貪賄收受,壞國家掄材大典,罵得狗血淋頭,把個南京科場攪得四腳朝天。他大鬧一場揚長而去,苦得江南巡撫因拿不到他這個“正犯”被連降兩級,左、趙二人革職罷官“永不敘用”——官司直打到紫禁城當今天子康熙御前,明珠、索額圖兩大權相都差點吃掛落。因此,朝廷嚴令各省緝拿他這個鬧事的“正犯”。如今明珠早已抄家籍沒,索額圖謀劃逼康熙遜位太子,事發被囚,往事風流雲散時溝洺遷。蟄居武夷山清虛道觀的鄔思道因知太后駕崩,大赦天下,這纔敢露面,回到久違了的三吳家鄉——但他的兩條腿,卻在逃亡路上被幾個剪徑的水匪打折了。
鄔思道上了橋頭,住了步悵然回顧,清癯的臉泛上一絲苦笑。從幽僻山谷乍回這煙花世界煩惱人間,真有恍如隔世之感。鄔思道口中喃喃說道:“白楊綠草,風雨憂愁,十年一別,這樹都合抱了……”
“喲!這不是靜仁先生麼?”背後突然有人說道,“這些年您在哪兒?又怎麼獨個兒在這裡呢?”鄔思道回頭看時,這人三十多歲,白淨面皮,團團一個胖臉,留着墨黑兩綹八字髭鬚,頭上一頂一統帽,結着紅絨頂兒,靛青夾袍外套着件套扣背心,腰間繫着滾邊繡花玄帶,精精幹幹一身打扮。半晌,鄔思道纔想起來是同鄉戴家灣的孝廉戴鐸,因笑道:“項鈴,原來是你!十年前你和高家爭牛灣那塊風水地,打輸了官司,敗落得叫化子似的——如今出落得這樣闊,都不敢認了!”戴鐸嘻嘻一笑,說道:“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看,何況十年!說起這裡頭的周折,真是一言難盡——不怕靜仁兄你笑,如今我在北京給人家當聽差呢!來,我給鄔兄引見一下!”
鄔思道跟着戴鐸下橋,心裡不住犯狐疑:這戴鐸雖然敗了家,好歹也是書香門第,有箽婁名的人,何至於就淪落成人家的奴才?一邊想,一邊跟過來,果見橋下石欄旁站着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公子,打扮也並不出奇,只穿件灰府綢銀鼠夾袍,月白夾褲,腳蹬一雙黑衝呢千層底布鞋,雖不奢華,卻是乾淨利落纖塵不染。那青年倚欄而立,一條烏亮的髮辮直垂腰間,似笑不笑地看着他們過來,剛要說話,戴鐸已一個千兒打了下去,稟道:“四爺,這就是您常唸叨的鄔思道鄔先生,可巧兒今兒就叫奴才碰上了!——哦,這是我們殷四爺,北京城沒人不知道,十八家皇商位列第四!”
“殷真。”那青年微微一笑,八字眉下一雙黑瞋瞋的瞳仁閃爍着,說道,“你叫我月明居士好了——敢問鄔先生臺甫?”一面說,目光幽幽地上下打量鄔思道。鄔思道不禁一怔:哪有這麼託大的人,一見面就把大號擡出來,叫人家稱自己“月明居士”!口中卻笑道:“我沒有號,你高興,叫我靜仁好了。”
殷真略一躬身,將手一讓說道:“實在是久仰你的大名了——連家父也十分賞識你的才學!屈尊一同走走如何?”鄔思道聽說他是皇商,原本心裡膩味的,但這位殷四爺眼中有一種沉穩靜嫺的氣質,不帶半點商家庸俗,竟不自禁點了點頭。殷真一邊走,一邊從容說道:“先生,我不是虛逢迎你。當年你的揭帖傳到北京,真是傾動京華!記得裡頭對左玉興、趙泰明二人有誅心警句——朝廷待其不爲薄矣……二君設心何其謬也?獨不念天聽若雷,神目如電?嗚呼!吾輩進退不苟,死生唯命,務請尚方之劍斬彼元兇,頭懸國門,以儆天下墨吏!士立紫垣,噤口不言。一旦有義士者挺身而起,或刺之闕下,或殺之輦中,四方聞之,獨不笑士大夫之無人耶?——這寫得何等酣暢淋漓,真個罵死天下尸位素餐之徒!難怪聖上震怒之下又擊節讚賞呢!”戴鐸也在旁湊趣兒道:“難爲主子記得這麼清爽,奴才只記得那副對聯——左丘明有眼無珠,不辨黑黃卻認家兄;趙子龍一身是膽,但見孔方即是乃父!”“是嘛!”殷真似乎變得隨和了一些,格格一笑道:“萬歲爺當時拿起來一看就說:‘此人這筆字風骨不俗。’”
“唔?”鄔思道渾身一顫,盯了一眼殷真和戴鐸,心中陡起疑雲。這揭帖對聯當日傳遍天下,二人能背並不稀奇。只這二人,一個是“皇商”,一個是聽差,連皇帝當時的態度都瞭如指掌,未免就太出奇。聯想到戴鐸昔日也是一方名流,竟肯在這位“四爺”跟前屈身爲奴,毫無羞慚之意,他已隱隱猜到這位極修邊幅的殷真,決非等閒之人!但對方既不肯說破,鄔思道也難問端底,便淡淡一笑,說道:“難爲仁兄如此厚愛,竟記得這麼清楚!我真有他鄉遇故知之感!不過,這十年蟄居山中,讀了點書,從前那點子專用來做取功名的敲門磚文章,想起來都覺得臉紅,八股文章誤盡天下英雄啊……”說罷無聲嘆息了一下。戴鐸因見鄔思道感慨,岔開話題道:“四爺,今早您不是說要到人市上買兩個孩子使喚?這個店不錯,你們兩位進去吃酒攀談,我去辦事回來再侍候,如何?”殷真笑道:“那是什麼打緊的事!明兒再辦就遲了?走,咱們進去坐坐!”
鄔思道擡頭看時,果見前頭一座酒肆,歇山頂,一邊壓水,一邊靠着驛站,看樣子新造不久,雕甍插天飛檐突兀煞是壯觀,泥金黑匾上端正寫着“天光湖影”四字。戴鐸不禁道:“好字!”
“字是不壞,”鄔思道仔細看了看,笑着對殷真道,“但筆意太過嫵媚,鋒中無骨,算不得上乘之作。”殷真也點頭道:“先生說的是,這字神韻不足。”一邊說,二人隨着戴鐸進來。
殷真見樓下熱鬧嘈雜得不堪,不禁皺了皺眉頭,說道:“這太亂了,我們上樓去!”跑堂的一怔,賠笑道:“三位爺,請包涵着點。新來的太尊車銘車老爺今兒在樓上宴客,樓上不方便。爺們要嫌底下鬧,那邊還空着一間雅座,面湖臨窗,一樣兒能賞景緻的……”話未說完,戴鐸便笑道:“你別放屁!這樓我來不止一回了,上頭三四間雅座呢!各吃各的酒,誰能礙着誰?”說着,從懷裡取出一塊銀餅丟了去。夥計接過看時,是一塊“真圓系”,足有五兩重,底白細深,邊上起霜兒,正盞洯經九八色紋銀,頓時滿臉綻上笑來,打躬兒道:“爺臺,店裡夾剪壞了,恐怕找不出來。”
“多的都賞你!”戴鐸道,“你在樓上給我們安排一下!”夥計笑得兩眼眯成一條縫,身子一蝦道:“謝爺的賞!樓上實話是還有一間雅座沒佔。原說怡性堂韋老爺定下的。爺既一定要去,小的斗膽就作主了。只不要大聲喧譁,新來的太尊爺性子不好,別擾了他老人家的雅興,就是各位爺疼憐小人了。”
三人跟着堂倌上樓來,果見屏風相隔,西邊還空着間雅座。點了菜,又要了沒骨魚、骨董湯、紫魚糊塗、螃蟹面四樣佐餐。殷真見戴鐸侍立在旁不敢入座,一邊向鄔思道舉觴勸酒,一邊笑道:“錢能通神,一點不假。我今兒能和靜仁先生同席舉酒,實在緣分不淺,你們又是故交,戴鐸也不必立規矩,沒有形跡酒才吃得痛快喲!”說罷二人舉杯同飲,戴鐸方拿捏着坐了下首。
此刻正是巳牌時分,樓外豔陽高照湖波盪漾柳拂春風,畫舫、沙飛、烏篷、水上漂各色遊船銜尾相接,橋上橋下信女善男扶老攜幼攢擁往來,三人高坐酒樓賞景談天,不一時便酒酣耳熱。先是聽隔壁一羣人湊趣兒奉迎那個車太守“下車揚州,訟平賦均,政通人和”,又議及揚州的漆器、剪紙、玉雕、泥塑,誰家做得巧,值多少銀子,盞涻俗不可耐,一陣琵琶穿壁而來,接着一個女子嬌音細細曼聲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