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走御座之前三十餘日,毫無裨益於高深,只自增其愆謬,頃接硃批,天語嚴厲,返己捫心,惶汗交集。田抑光奏摺披閱再過,莫名驚慌,惟有自訟或可見信於同僚?臣功最高,臣罪最重。憶自先皇帝升遐之日,臣首蒙皇上特擢,比時宮闈未靖,西醜跳梁,內多跋扈之虞,外有不服不臣之懼,臣於斯時不惜身命,與參密勿,賴皇上如天洪福夕朝乾運籌帷幄戰事得竣。田某必以此妄意以爲鳥盡弓藏兔死狗殺,試如明旨,則雖欲臣死不得不死,獨奈何被以惡名而死以九族,亦恐有乖天地之和。一口氣寫完,遞給桑成鼎道:“你看看。”
“前半篇標下覺得好。”桑成鼎神色憂鬱,緩緩說道:“皇上最計較人的,後半篇有些誅心話常人聽了尚且不受用,何況皇上?”
年羹堯又要回看了,只用筆塗去“鳥盡弓藏兔死狗殺”八字,說道:“就是因爲他忒計較人,所以越發得寫心裡話。你下了軟蛋,他更瞧不起你。硬挺些,他倒是覺得你不是糊弄他。”桑成鼎想想史貽直的例,又想到孫嘉淦,覺得年羹堯不無道理,點頭嘆道:“主子是太難侍候了,心也刁。方纔標下去營裡看了看,軍官都不認的。問了問,說是汝福的兵,就在這裡過冬,別的事和他們也說不上。”
汝福,是廉親王允的門人,又是允的心腹,此種情勢下斷然不會和自己過不去,年羹堯安心地舒了一口氣。
從紅古廟又行了三天,年羹堯終於回到大將軍行轅所在地西寧。使他大吃一驚的是,這裡的行轅實際上已經不姓“年”。嶽鍾麒率領着大小一百多名軍官遠出城東門接官廳迎接,他還以爲嶽鍾麒特地遠道趕來接風。但帶來的軍官卻一個也不認得,連汝福馬勳魏之躍王允吉宋可進這些熟悉的面孔都不見了。看那些下級軍佐,只一小半面熟,莫名其妙地又增加了許多新面孔。年羹堯一臉不高興,由嶽鍾麒陪着入座,冷笑道:“諒來東美也見過皇上旨意了。真的是牆倒衆人推,年某一倒黴,放屁也要砸腳後跟了!九爺不說,有他的身份處境,我手底下的這些混蛋,都到哪裡鑽沙去了?”
“坐下,慢慢說。”嶽鍾麒個子比年羹堯矮着一頭,卻是渾身精悍之氣,呵呵笑着替年羹堯斟酒,說道:“亮工兄去後不久就有旨意,叫鍾麒來行轅代署。兄弟來這裡是蕭規曹隨,一切按大將軍制度辦事,不敢絲毫走樣。他們不來,是調走了,年兄不要錯怪了他們——來來,吃酒,閒話慢慢敘。”年羹堯渾身一顫,刀子一樣的目光盯着嶽鍾麒,喑啞着嗓子說道:“這杯酒慢喝。我如今最不愛聽的就是‘閒話’。不過我還是想問問,東美兄,你怎麼可以隨便調本帥的將軍?而且幾個大將都調得乾乾淨淨?你調他們哪裡去了?”嶽鍾麒黑紅的臉膛油亮發光,呵呵一笑說道:“汝福是調到蔡那去了。魏之躍去了阿爾泰,王允吉調伊克昭盟,都已晉位將軍。這是大將軍西線大捷保薦的。你真是貴人多忘事!況且你想想,我嶽鍾麒怎麼能有這個權?只有汝福一部調到了青海和甘西交界處,是我做的主,老仁兄,那邊靠驛道邊,背風向陽好過冬啊!你還是你的大將軍,你既回來了,我也就脫卸了責任。想調回來,還是你一句話嘛。”
年羹堯聽着,心中一陣陣發涼,此刻他才真正感到了恐懼和孤獨無援。“不調一兵一卒”卻調完了自己的心腹大將,自己還矇在鼓裡!他失神的目光看着嶽鍾麒,突然發出一陣鳥夜啼般的笑聲,端起酒來“”地一飲而盡,說道:“讓我來猜猜看:大約這三個新都統都是東美兄大營裡的人補過來的?或者東美兄的大營已經移進了西寧?九爺也許已被你請到川北‘過冬’去了?”
“亮工,你一條也沒猜對。”嶽鍾麒含笑看着年羹堯,手按酒杯,活像用爪子按住老鼠的老貓,徐徐說道:“接替汝福的是湖廣水師副將吉哈羅;王允吉部是甘肅布政使德壽;魏之躍部是雲南布政使曹森——我一個人也沒有往你大營裡安插。九爺還在這裡,我並不拘管,今兒身子不爽,興許不來了——至於我,我只帶了我的中軍七百人來駐西寧,我的大營還在老地方——來!吉哈羅、曹森、德壽,你們出來,敬大帥一杯!”
嶽鍾麒話音一落,三個新都統應聲而出,一個瘦得像麻稈,細長條身子上長着一顆橄欖腦袋,戴着起花珊瑚頂子,連孔雀翎子都沒有,想必是吉哈羅;兩個布政使卻都身材短粗,還是三品頂戴。這樣的人在年羹堯軍裡閉起眼也能成把抓,整袋裝。年羹堯看看一個也不認得,見他三人行禮,只板着臉點了點頭。三個新都統卻是氣色從容,一個個上來敬酒,又不卑不亢地退到一旁。吉哈羅一副公鴨嗓子,話說得卻又響又重:“標下奉聖命來大將軍麾下聽命。大將軍有什麼指令,水裡火裡誓不皺眉!標下自己也知道貌不驚人,但標下不是窩囊廢。康熙六十年平苗寨土司叛亂,率三十人深入苗寨,擒斬土匪七百餘人的那個吉哈羅就是標下!”看來他因自己的尊範不出衆受人欺蔑不是第一次了,所以開首便自報履歷。年羹堯這才知道,面前這人便是被康熙稱爲“孤膽英雄”的“吉將軍”,再細看這水桶似的兩個布政使,也都是目不邪視坦然進食,毫無寒吝諛容,似乎也都不是什麼善人。年羹堯這才收斂了輕慢之色,說道:“兄弟焉敢以貌取人!下頭兵如果不好帶,只管稟我,你們自己也要自愛,觸了我的軍令,我也甚是無情。請,這裡借花獻佛,與三位軍門共飲一杯!”嶽鍾麒在旁笑道:“我這就算當面交代了。年大將軍既回來,我那邊營務忙極,還是要回我大營裡去。今日此酒,既爲大將軍接風,也算爲我餞行。來來來,我敬大將軍一杯,我勸諸位兄弟一杯!”說着便起身,從年羹堯起挨次敬酒。
接官廳裡氣氛頓時活躍起來,年羹堯心緒漸漸好起來,既然嶽鍾麒肯退出西廳,兵權在握,別的事都好慢慢辦。年羹堯也起身輪桌勸酒,與這些新部下一一殷殷寒暄,直吃到申未時牌,便覺酲然欲醉,說聲“方便”,便離席出來,小解後從東廁出來,恰見允下馬,年羹堯便笑道:“九爺怎麼這早晚纔來,席都要散了!”
“我在家預備後事,”允咬着牙說道,“預備我的,也預備你的!”
“九爺,我不明白你的話。”
“過幾天你就明白了。”允嘿然冷笑,“你已經沒了兵權。知道麼?”
“九爺說的什麼話。”年羹堯搖了搖發暈的腦袋,說道,“我還是大將軍嘛!”
允一邊連連冷笑,朝接官廳走去,下死勁衝醉眼迷離的年羹堯啐了一口,輕聲道:
“韓信!”
年羹堯在西寧大將軍行轅呆了三日,虎皮帥椅都沒有暖熱,就接到了雍正硃諭:
年羹堯,紅古廟途次奏悉,覽奏不勝駭然:你是吃醉了酒,還是因殺人太多神奪了你的魄?朕倒一片佛心,將田折發給你看,不過欲啓你天良,從此斂去鋒芒,精白乃心公忠事主而己。爾乃大放厥詞,以斷不可對父兄言之言對朕,喪心病狂至於此極!這些話你只索尋田文鏡言去!況爾折中“朝乾夕”四字,居然作“夕陽朝乾”輕慢之心溢於言表。爾既不許朕朝乾夕,則爾西海之功朕亦在許與不許之間。朕已發旨嶽鍾麒,徵西將軍由彼代替,看來爾亦當不得一個“大”字,着即改授杭州將軍,見諭即行交割情事印信。爾放心,朕斷不肯作藏弓烹狗皇帝,然爾亦須成全朕,作速起程內歸。你那裡舊部多小人多,挑唆得多了,生出些異樣的事,朕雖欲保全,奈有國法在耳!至囑至囑。①見《雍正朝起居注》三年三月二十三日條。小說將時間提前爲年羹堯由京返軍營時,顯得早就該懲辦他。年羹堯拿着這份短短硃諭足足看了小半個時辰,心裡像一盆漿糊潑翻了,什麼事也想不成,什麼也想不透。看看發回的原折,果然“夕朝乾”是誤寫成了“夕陽朝乾”①《易經》“乾”卦“九三”爻辭:“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乾乾”,自強不息;“惕”,警惕。大意是從早到晚努力不懈、小心謹慎,就能避免過失……想寫辯折,翻出田文鏡的原折對照硃批,雍正的這份硃批咬金斷玉,居然一個字也駁不動!他像一段被雷擊死的老樹,嗒然兀坐在大火炕沿,許久都沒有動一動,直到桑成鼎進來纔有了點知覺,緩緩將奏摺諭旨放在桌上,只說了句“黃粱熟了”,便揹着手出來,站在臺階上怔怔向遠處看。
天陰得很重,但卻沒有雪,濃重的雲被塞外肆虐的風壓迫着團團塊塊疾速向東南疾駛,捲起的砂石撲面而來,打得人面龐耳朵都是生疼。年羹堯像一尊銅鑄的像,一手按劍,一手緊緊攥着。黑得古井一樣的瞳仁盯視着空闊的大將軍行轅。高高的鐵旗杆在風中呼嘯,發出“日日”的響聲,旗杆上帶着“大將軍年”的軍旗彷彿不勝其寒,被扯得直直地簌簌發抖。護旗的軍士還有牆角門洞守望的將佐兵士一個個挺胸凹肚目不旁視,釘子似地站在風地裡,除了砂石擊打門窗和風聲,到處一片死寂,只有對過房中時隱時現傳來允不緊不慢若隱若現的吟詠聲:
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
暮雲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鵰。
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渡遼。
玉靶角弓珠勒馬,漢家將賜霍嫖姚……“漢家將賜霍嫖姚!①霍去病,漢武帝時抗擊匈奴名將,六次出擊匈奴,打開通西域道路。是大將衛世外甥,二人齊名。功勞卓著,官到驃騎將軍。漢武帝要爲他建府他拒之:“匈奴不滅,無以爲家。”病死時不滿30歲。杜甫詩:“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年羹堯苦笑了一下轉身回房,見桑成鼎仍在發怔,便道:“這只是來早來遲的事,急無益怕也無益。我雖說比不上嫖姚校尉霍去病,畢竟這功勞還在,誰想一手掩盡天下人耳目,恐怕也難。不要這樣,你看看這官做的,我像七十歲,你像八十歲的耄耋老翁!官做夠了,錢我們也掙足了,名聲也不低,慢說還給個杭州將軍,就是一貶爲民,也稀鬆的。”
“我瞧着沒那麼輕鬆。”桑成鼎憂心忡忡,聲音像從空洞裡發出似的悶聲悶氣,“國手佈局一步一步緊逼,令人望而生畏!皇上像是要……”年羹堯低下了頭,其實桑成鼎的話正是他心裡想的。半晌,他無言從櫃子裡取出一份卷宗遞給桑成鼎。桑成鼎接過打開一看,裡頭都是十萬兩一張的龍頭銀票,大約有七八十張的樣子,不禁吃了一驚,一手推開道:“二爺,我是世受年家大恩的家生子兒奴才,你這麼着,叫我死了怎麼見我家老爺子?”
年羹堯嘆息一聲,說道:“正爲如此,我才這麼辦。要真的像你說的,不但我,就是我一門也是保不住了。實不相瞞,我早防着這一天,所以收了十個蒙古女子做妾①年羹堯92款大罪中有“勒娶蒙古貝勒七信之女爲妄。”這裡說他收留十名或二十名(見第573頁)蒙古女子,大概是根據這條誇張的描寫……有兩個已經有了身孕。今晚——”他頓了一下,壓低了嗓子,“今晚你就帶她們離開此地。我派兵密送你們到山西,你就打發那些兵回來。然後你們離開山西,不要投親也不要靠友,找個僻靜地方落腳。我若平安過去這道關口,自然尋得着你。若是抄斬我滿門,天幸要有個男孩,你就算爲我年氏一門留下了香煙後代。好兄長,你要人家一鍋燴了我們麼?”說着,熱淚已奪眶而出,見桑成鼎仍在猶豫,又道:“要不是怕人瞧見起疑,我這會子早給你跪下了!”桑成鼎抱着那個卷宗,像抱着一個襁褓嬰兒,早已老淚縱橫,一邊擦淚,說道:“二爺,我的心都要碎了……您別說了,我照辦就是……”二人正悽惶到一處,外頭軍士走來報說:“年大將軍,嶽鍾麒將軍已經到了儀門,說奉旨來見,有旨意要宣!”
“放炮開中門,擺香案,我這就出迎!”年羹堯滿眼懇求神色看了看桑成鼎,淡淡吩咐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