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郭宰,程心回到北苑別墅已近下午四點。
屋內靜悄悄,不聞聲響,進客廳之前還以爲沒有人,所以見阿媽一個人坐在沙發,像等待犯人上庭的法官時,程心吃了半驚,叫了她一聲。
阿媽側頭望過來,臉色和在飯店時一樣不好看,問:“吃完飯一點半,你行一趟康順裡,來回要兩個半鍾嗎?”
聽完這話,程心才發現,不對,阿媽的臉色分明比在飯店時更糟纔是。
她走過去笑笑說:“郭宰有點不舒服,我在他家留了一會。”
他昨晚凌晨三點才睡,今早長途跋涉從省城趕回來,路上堵車開開停停,加上午飯沒正經吃幾口,又擔心阿爸阿媽對他的印象,他難受得想吐卻吐不出。
反正下午沒事,程心送他回家後沒着急走,就算郭宰催她回家打聽消息,她也陪他小睡了一會才動身。
阿媽朝對面沙發擡擡下巴,“坐下,我有話跟你講。”
“哦。”程心聽話地過去坐好。
阿媽上上下下端詳女兒,越看,心中越不是滋味。
三個女兒當中,長得最好最順的無異就是長女程心。她懷她時,由於初次當母親,不僅驚喜興奮,更因爲什麼都不懂所以處處謹慎小心,吃什麼用什麼做什麼掂量着分寸,生怕多一點少一點都會壞了腹中的胎兒。
結果生出來的女嬰非常可愛,長得也很健康,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像是最上等的龍眼的圓核。
可惜這孩子的性格不討人喜,自小就不聽話,叫她去東她去西,叫幫忙幹活她拖拖拉拉,然後馬虎了事。膽子還大得很,帶她上街,稍有不滿就亂髮脾氣,自己一個人蹭蹭蹭往遠的地方衝。本來氣得想狠下心不管她死活,但又怕她被人拐被車撞,想想那畫面就背脊冒冷汗,不得不去追去捉。
該死的是她卻越追越跑。
該死的是她甚至敢離家出走。
她什麼事都不跟家人說,不似程願程意那樣,會在飯臺上分享學校裡的趣事,謠傳小同學的八卦。沒有人知道她在街外是怎麼樣的,正如沒有人知道她當年離家出走到底是爲了什麼,又做了什麼。
三個女兒,帶得最勞心勞力的,最奇怪最不明白的,非她莫屬。而她明明在四歲之前,都由她這個新生母親一手一腳一心一意養大的。
後來她讀書爭氣了,大大小小的獎狀塞滿櫃筒底,算是做了些正經事,當阿媽的才稍稍放心。這幾年她在東澳城工作,從員工口中瞭解到她在外面尚有能力立足,處事爲人亦不像在家裡那樣孤僻任性,眨眼從小女嬰長到25歲,阿媽才真正鬆一口氣。
可這一口氣,在今天中午之後又猛然堵在喉間。
程心不習慣阿媽用充滿回憶的眼神打量自己,彆彆扭扭地了一會,隨手拿起茶几上的新鮮柑,低臉掰着迴避氣氛,還問阿媽吃不吃。
阿媽沒接這話,但開了口問:“你見過郭宰的阿爸阿媽了嗎?”
程心邊吃柑邊說:“未啊。”
阿媽:“那即是他們不知道你們拍拖?”
程心眨眨眼,“不知道。”
她不知道他們知道不知道,郭宰沒提過,她也沒問。
阿媽再問:“那郭宰平時有跟你提起他們嗎?都怎麼講的?”
程心笑笑:“很少提起。不過,他每次去香港找阿爸,都會告訴我。”
“去香港找阿爸做什麼?”
“幫手打理喜帖鋪。但近一年忙着高考,無去過了。”
阿媽眉心皺起,“他早年在香港和阿爸一起住,回來又經常去找阿爸,學費生活費又是阿爸給的,所以他和阿爸的感情不差,或者很好?”
程心不太確定說:“算是。”
相比郭母,郭宰與郭父確實聯繫頻繁,如果這樣代表倆父子感情好的話,說得過去。
阿媽從胸腔深深吐出一口氣,沉着聲決定:“既然這樣,你和他儘快分手吧,不要再浪費時間在他身上了。”
程心仍在吃柑,聽見後差點把柑核咽喉裡。
“爲什麼啊?”她問。
找外省的不喜歡,找本地的還不喜歡?
阿媽笑了笑,反問:“爲什麼?你用腦想一想,自古有句話,叫‘有其父必有其子’!”
程心想了兩秒,才理解過來。“你是怕郭宰會像他阿爸一樣……”
郭父那種情況叫什麼?出軌?婚外情?養二奶?抑或騙婚生子?她找不到合適的詞去概括了。
阿媽:“不然你以爲?他阿爸在香港有老婆,還敢在鄉下再娶一個,想享齊人之福,賤格無恥!他阿爸這樣欺騙他阿媽,拋棄他阿媽,他居然可以與阿爸繼續生活下去?他是不是認爲他阿爸無問題?是不是認爲這不算大事?他以後會不會像他阿爸一樣,這邊跟你拍拖,那邊又拖一個?”
阿媽一股勁將話倒出來,氣急聲響,聽得程心有幾秒的懵然。
半晌,她回過神,往前傾身對阿媽解釋:“不是的,他阿媽阿爺不肯帶他,他才被逼去投靠阿爸。當年他未夠12歲,無得選擇。”
阿媽聲勢不減:“12歲時無得選擇,那現在22歲,還無得選擇嗎?”
程心:“……這不是一回事。他與他阿爸的關係,不影響我和他。拿他阿爸的情況來判斷他,對他也不公平。”
“誰得閒管對他公平不公平,他不是我兒子,我只管自己的女兒。”阿媽說。
程心失笑,“你用莫須有的罪名來否定他,叫我怎樣甘心認同?”
“莫須有?”阿媽冷笑,“你不如去問問十九樓的服務員,我對他的質疑是不是莫須有!”
突然扯到十九樓那麼遠,程心思維跟不上,有一瞬的呆滯。
阿媽告訴她:“中午在十九樓吃完飯,臨走前我去廁所,經過服務員休息室,聽到幾個女生吱吱喳喳在討論郭宰。知道她們討論什麼嗎?她們講郭宰早幾年在十九樓做服務員,被一個臺灣富婆看中,就即刻辭去服務員的工作,改行去當姑爺仔了!”
程心目瞪口呆。
阿媽繼續:“知道那些女生還講什麼嗎?講他傍上你這個更年輕的,就甩了那個臺灣富婆,那臺灣富婆還不時去十九樓找他。”
“亂講!”程心被傳得亂七八糟的謠言氣得發笑,說:“我知道那個事,郭宰跟我講過,他辭職是因爲不接受不願意,還弄髒了富婆的絲巾,賠了一萬多。”
阿媽:“你當時在現場?他講你就信?人家在十九樓出出入入當差的服務員不比你更清楚?”
“不比我更清楚!”程心肯定地說,扔下手裡的柑皮柑肉,站起來對阿媽道:“你對郭宰有偏見,不適合再講下去。”
阿媽跟着站起來,“我要是對他有偏見,你就是對他有偏愛。憑什麼就看上他?之前阿爸提過的程講師,平總介紹的外甥,哪個不比他強?”
程心不再說話了,沒意思,沒意義,轉身上樓。
阿媽在身後警告:“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他會背叛你傷害你?”
程心頭也不回:“不怕。”
又不是沒嘗過那種滋味,她早做好各種預料,什麼後果下場,都不會比上輩子更壞。
上至二樓,見阿爸站在主人房門口,不知站了多久,偷聽樓下的對話多久。
程心走過去,張嘴就問:“阿爸你也不喜歡郭宰嗎?”
阿爸看看樓梯那邊,低聲說:“他還可以,無什麼大問題。不過……你阿媽越老越固執,我吵不過她。”
程心:“……”
阿爸微微嘆氣,“她可能電視劇看多了,疑神疑鬼,疑到去你那邊,我勸都無用,反而將我大鬧一場,莫名其妙。你不要跟她硬碰硬,先過段時間放一放,再想辦法溝通。”
程心有被一言驚醒的恍然。
前一刻她在心裡怪阿媽多事多疑,無中生有,寧信外人的閒言閒語,也不信自己女兒的判斷,蠻不講理,無話可說。
這一刻面對阿爸,她忽爾明白阿媽的心情。
也許這是一場不太溫馨,甚至有點簡單粗暴的保護與愛。
上輩子她要遠嫁外省,阿媽也似乎說過類似的話,“嫁到這麼遠,萬一他對不住你,傷害你,你想找個親人哭一場都難,更莫講話找人幫你撐腰了。”
那時程心被這話氣得不行,這當媽的是不是有毛病?不支持就算了,居然還詛咒?神經病吧!你才被兇到要死的阿爸對不住,你才被脾氣又臭又差的阿爸傷害!她的程朗溫柔體貼,和氣斯文,纔不是你們那樣的人!
程心回到房間,坐在牀上發呆,呆着呆着,兩眼溼潤,臉頰清涼。
記憶中她沒有被阿媽好好地抱在懷裡親過疼過,或者有,但她總是想不起來,就跟沒有一樣。她最記得的,永遠是那年久別的阿媽帶着大妹小妹重返回家,迴應她提出抱一抱的渴求,阿媽給的是冷淡疏遠的拒絕。
如果那一年,阿媽雙手抱起她,對她笑一笑,跟她說說話,該會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