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嫲是在國慶最後一天假期裡被小妹發現沒的。
頭一天晚上,她精神奕奕。晚飯時阿媽說明早會煮早餐,問誰起來吃,預定份量。
前段時間,隔壁市有一所私立學校的校長私吞學校鉅款,跑路了,導致大量受影響的學生家長涌到桂江學校報名。阿爸與阿媽因此忙了好一陣子,連週日都要工作。
如今阿媽放假休息,打算給家人煮煮早餐,大妹小妹當然踊躍響應。
平日幾乎不發表意見的阿嫲也難得報名:“我,我吃,預我一份。”
她胃口很好,已經吃掉兩碗米飯。
後來大人們說,阿嫲這種狀況叫回光返照。
第二日早上,阿媽煮了一鍋蠔油撈麪,大妹小妹都起來吃了,阿嫲卻沒起來。
阿媽以爲她忘了這事,到了十一點多,才喚小妹去叫阿嫲起牀。
小妹進去阿嫲的房間,見她側躺着,身上蓋着薄被子,手臂肩膀都收到被內。
她頭髮銀白,臉容安祥,嘴巴輕張,和平日睡着時的模樣無異。
“阿嫲,起身吃飯了。”
小妹喚了聲,沒回應,再喚一聲,還是沒回應。
她上前搖了搖阿嫲的肩膀,“阿嫲,阿嫲?”
阿嫲的身體僵硬冰冷,紋絲不動,上初二的小妹有些怕了。
她急急跑去廚房,驚慌道:“阿媽!阿嫲不動了!”
阿媽懵了兩秒,才猛然一凜。
她一邊拿圍裙擦手,一邊奔去阿嫲的房間,走到牀邊,站了站,再試探地輕搖阿嫲的肩膀,低叫:“阿家,阿家?起身吃飯了。”
結果與小妹的一樣,阿嫲誰都不理。
阿媽嚥了咽口水,顫着手去探她的鼻息。
小妹見阿媽的臉色由青轉白,又拿手緊緊捂住嘴,眼眶發紅,她意識到自己猜對了,便是全身發僵,連呼吸都屏住了。
阿媽彷徨地站了會,才吩咐小妹:“去叫阿爸。”
定了格的小妹這才被人解了穴,衝出客廳,先是朝樓上喊:“二姐!下來!”
再是去父母的房間,將仍在睡覺的阿爸拉了起來。
一般日子,若誰敢在阿爸睡覺時呼天搶地,那下場定必是個慘字。今日,他尚未聽清小妹說什麼,就有直覺般整個人紮了起來。
程心接到電話通知時,正在執大某課室與幾名同學,被程朗組織起來進行線性代數的假期輔導。
程朗見她接完電話後臉色略變,特意問她怎麼了?
程心只說臨時有事,要提前走。
程朗看着她,點點頭。
程心離開課室,回宿舍簡單和舍友交代了幾句收拾了些東西,就奔去車站了。
她動作不算匆忙,內心也沒有巨大的悲傷。
這輩子,阿嫲多活了三年。
可儘管多活了三年,她在程家的存在感仍低得要命。
她花在外面打麻將的時間總和,比呆在家的還要長。
她在家甚少發言說話,大多數安安靜靜吃飯,無聲無息看電視。
家裡的家務她也從不插手,程心活了兩輩子,未曾嘗過她煮的一頓飯。
對阿嫲來說,程家好比賓館,又似是老人院,而她是位免費的長期住客。到點睡覺了,回來睡覺,到點開飯了,回來吃飯,其餘時間自己耍去。
對待這位“住客”,阿媽的態度不鹹不淡,程心不曾見過她倆有歡笑言談的時候。不過每當他們回外婆家,阿媽必會事前準備好飯菜給阿嫲吃。
阿爸對阿嫲也不見得多敬重,火氣來時,他照罵不誤。母慈子教樂也融融的景象,程心也沒見過發生在他倆身上。
雖然如此,但舊屋的番石榴樹第一次結的果實,是留給阿嫲吃的。而阿爸需要資金入股桂江時,她將棺材本傾囊而出。
這麼一個平時靜靜的,過年過節面對一屋子兒孫時也靜靜的,從來不大聲說話不大聲笑的,仿如活得透明的老太太,連離世的時候都靜靜的。
沒有驚擾任何人,沒有留下半句道別與遺言。
程心回到家時已近中午,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早就到了。
客廳的正中堆了座木板牀,閉目的阿嫲躺在上面,任由一男一女的工作人員翻來擡去擦拭身軀,更換壽衣。
跪坐在旁邊的程心確切看見阿嫲後背與手臂上有一大片淤血。
屋內聚集了不少人,認識的不認識的,三三五五在旁邊圍觀。
有人低聲議論,阿嫲八十五了,在睡夢中爆血管,斷氣估計就是一瞬間的事,那樣沒有多少痛苦,比被老病纏身致斃的要舒服多,幸運多了。這是一場喜喪。
爲了更近距離地看清楚阿嫲的逝容,一位嫁去外市的姑媽走到程家三姐妹的旁邊,借了個位置。
本來都沒有話,後來阿嫲換好壽衣,一副安然無恙的模樣躺定不動了,姑媽就落淚了,邊哭邊低聲對旁邊的三姐妹說:“你們阿嫲,年輕的時候很漂亮的,所以帶着幾個孩子再婚,也有大把人排隊娶。她很好勝要強,自己幫自己接生剪臍帶,未叫過一聲痛。你們死鬼阿爺不爭氣,敗光身家,好長一段時間裡都是靠她養家。她又去扒龍舟,一點不輸男人……”
她斷斷續續說了許多,許多三姐妹從來未聽過,包括活了兩世的程心也不曾知道的阿嫲的往事。
程心呆望木板牀上蓋着壽被的阿嫲,想象她於生前,經歷姑媽口中的事件的模樣,忽然覺悟。
原來於她眼中存在感極低的阿嫲,也曾經那般鮮活飽滿。
在她連顆黃豆芽都不是的時候,阿嫲已經活盡人生。
漸漸地,程心溼了眼睛。
她記起多少年前,阿爸罰她不準吃晚飯,阿嫲悄悄給她塞了一包餅乾。
她又記起阿爸阿媽跑路的時候,姑姐上班了,剩下阿嫲牽着她的手,在康順裡的街口遊蕩。阿嫲的左手壞了,總是拿右手牽她。她看着交握的一老一嫩兩隻手,好奇問:“阿嫲,這到底是我牽你,還是你牽我啊?”
阿嫲笑了出聲。
悲傷一旦來臨,很難請走。
程心在餘下的儀式裡皆紅着眼,紅着鼻,哽着喉。
再活一輩子,她自問待父母妹妹的重視程度對得起天地良心,可對阿嫲,她問心有愧。
阿爸很憔悴,一直沉默不語,主持儀式的是二伯父。阿媽挽着阿爸的手臂,眼神平靜,旁人叫她跪,她跪,叫她起,她起。
康順裡來了許多舊街坊送阿嫲最後一程,包括孖仔。他倆穿着正式,神情肅穆,特意走到三姐妹前低低說了些安慰話。
一切有序安靜地進行與結束,阿嫲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徹底告別。
當天夜裡,程心做了個夢。
夢見她與阿嫲手牽手在大街遊蕩,阿嫲突然倒下,她慌亂不已,不知從哪變出輛單車,扶阿嫲坐去後座,一心一意要送她去醫院急救。她拼命踩,可沒去成醫院,反而回到康順裡的舊屋。
她扶着阿嫲坐到舊屋的門口,叫她支持住,醫生很快到。
阿嫲沒說話,眼睛閉着。而她好像成了面相大師,一看阿嫲的臉容就知道她命不久已。
她知道天命難違,悲從中來,哭泣着對阿嫲說了句:對不起。
閉着眼的阿嫲兩端嘴角往上揚,點點頭,輕輕拍了拍孫女的手……
翌日,程心接到郭宰的電話,在夢中沒流完的眼淚又淌下來了。
郭宰說了些什麼她沒着意聽,只對着話筒,聽着他的聲音,肆意灑淚抽泣。
阿嫲落葬後,阿爸阿媽留家中歇息,三姐妹則如常返校繼續學業。
程心想,有些悲傷是註定難逃的。今日阿嫲走,明日就會輪到外婆外公,阿爸阿媽走。
長生不老只活在小說裡,可她仍奢望長輩們能長命百歲。非要來的,那就如阿嫲那般來個喜喪吧。
阿爸阿媽與外婆阿姨最近兩年都有定期體檢,也依醫囑保健,但願這些能助他們延年益壽。
10月19號那天下午,郭宰來電,告訴她:“我明天回來。”
剛下課,正從課室往食堂走的程心愣住腳步,驚了半晌,才道:“我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