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有人喊他,聲音陌生又遙遠。
程朗正想回頭,眼前便掠過一抹黑影,再定神看時,一位素未謀面的女孩已經站在他面前。
她剛纔跑得匆忙,現在一抽一抽地喘呼着氣。她哭過……不,她正在哭,眼淚在流,眼睛與鼻尖通紅通紅。
程朗詫異,皺起眉心。
這女孩不是白應村的人,他從來沒見過,所穿的黑色恤衫與運動褲鞋也不像村裡的風尚,而且皮膚很白,跟經常下田曬得一身麥色的村民不同。她望着自己無聲淌淚,眼裡寫滿由衷的傷感與……怨忿?腦後的馬尾辨子卻高傲得很。
少年再度打量程心,困惑不解:“你喊我?”
清朗的男音低柔磁性,彷彿天生就是溫柔種,跟上了年紀的他如出一轍。
程心沒有回話,對返老還童的年輕男人竟看得有些癡。
程朗的慈眉朗目向來很對她的眼,不管何時何地遇見他,她都會被吸引。而此時的程朗整張臉整個身體都是年輕的,新鮮的。雖然尚未學會深沉與掩飾,但劍眉間的青澀明朗自然真切。此時的他亦未經歷高考落榜,炯炯的眼眸裡都是對未來充滿期待的朝氣。他上了大學纔開始鍛鍊身體,如今套在白色背心下的體格瘦瘦削削,可個頭已經拔得很高。他的手修長乾淨,骨節分明,提着一袋疑似能吃的東西,不知道要去幹什麼。
沒算錯的話,程朗目前17歲。他比程心年長五歲,不過他高考了四次,以至於程心入讀大一的時候,他才大三。這傢伙是“逢大考必敗症候羣”的晚期患者,平日成績很棒,一到大考就巡例抽風,結果高考落榜了三次。到第四次時,親人苦勸他將就,他也累了,失了信心了,便將就,帶着錄取通知書去那所與程心邂逅的普通二本報到。
他家庭普通,父母是農民,幾世代都有着中國人的傳統特質——貧窮,幸運的是他沒有兄弟姐妹,家中兩老省吃儉用供養他一個,尚且有心有力。
程心仰着視線與程朗四目相對,程朗見她光看着自己又不說話,感覺怪異至極,尤其她與他對視的眼神裡有莫名的熟絡與親近……
他不覺追問:“你是誰?你認識我?”
程心依舊不答話。
千山萬水走這一趟,並不是爲了給他解疑,而是爲了給自己泄憤與傾吐積攢的鬱氣。
從出發到抵達村口,程心不止一次模擬重逢之後怒罵程朗的場景,質詞語氣,表情動作,要如何操作才能最大限度地解恨?
正確的方式,是她應該上前恨恨揪住他那件單薄的背心,先甩一巴掌,再踹一腳,然後撕喉怒斥:你他媽的什麼時候開始跟外人有牽扯?對方是什麼鬼!既然已經懷孕,那至少一個月的事,爲什麼不早通知我,非要我淪爲最後一個知道真相的死蠢?既然沾染了別人,憑什麼還對我這麼好,害我疏於防範?你睡完別人來睡我,他媽的噁心不噁心!我出車禍要死了,盼來盼去,都盼不到你來,你至於這麼絕情嗎!衰人!僞君子!人渣敗類!狗屎垃圾!滾你媽蛋!
再將他按地上暴打一頓,廢他老二!反正有《未成年人保護法》保護她,程心不怕。
無奈實情是,也許模擬的次數太多,激情耗盡,到了現場,發不出力了。又或許衝動的勇氣已經揮霍完在路途上,到了終點,人端不住,蔫了。
程心漸漸平伏下來,身體不再抽喘,淚也止了,只平靜地與少年對望。
看看,那張年輕了二十歲的臉實在太青嫩,太朝陽,也太純正,太無辜,教她罵不出口,打不出手。
程心低了低頭,沉澱下來的目光落在程朗土黃色的短褲上,它裹着的那雙長腿將來會長得很結實。
程朗被她越看越侷促,她眼裡藏了太多故事,而且似乎每一個都與他有關,可他連她是誰都沒問出來,不安、焦慮由然而生。
“你是誰?”他慎重地再問一遍。
程心擡起頭,又把程朗的臉看進眼裡,一會功夫,她深深吐了三口氣,一口比一口輕。
程朗以爲她準備開腔說話,誰知她繞過了他,靜默地往他背後的方向離開,一如從哪裡來就往哪裡去。
“喂?喂?”
程朗隨着她轉身,有些着急地連喚了幾聲。
程心不予迴應,心湖平靜如鏡。
說到底,她跟他不一樣。
她是有情有義的人,看在他昔日細心照顧的份上,好聚好散吧,畢竟知道她生不出孩子後,程朗仍與她廝守了十多年。
試想,假若她早知道自己不孕,早在結婚前甚至拍拖前就告訴程朗,程朗會選擇她嗎?
誰都有享受做父母的權利,她不能爲他實現那份體驗,他要走不人之常情?又有什麼好留。
其實程心也自私,她想找人分擔那份痛苦煎熬,所以不曾主動提出過離開。而她怨恨程朗,除了因爲他不願捨命陪君子之外,還因爲程心發現自己所託非人。她遠離故鄉捨棄家人,投奔程朗,將所有的情感,包括親情愛情都寄予在他身上,他是她唯一的家,然而他毀滅了她的家,她的夢。
再然後她回到了人生的起步階段,也許未必一切都來得及重來,但至少她擁有了洗牌的機會。
既然如此,還跟青蔥少年計較什麼?多謝都來不及。
程心從褲兜掏出紙巾,擦了擦狼狽的臉,又擤了把鼻涕,再隨手將揉成一團的紙扔到路邊的垃圾堆裡。
她頭也不回地往村口走,步伐矯健又輕快,對身後越來越弱的喊聲置若罔聞。
“喂——”
“你到底是誰——?”
——我很慶幸沒再復讀第四次,直接來這所學校報到。
——爲什麼?這爛學校有什麼好的。
——有你就夠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程朗:我以後還有戲份嗎?[微笑]
鴨:給錢嗎?給錢加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