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氣溼溼涼涼,陰天轉雨。
程心用手遮着頭頂從二樓衝下來。
在廚房的外婆招呼她:“心心啊,龜苓膏做好了,過來幫我端進去。”
“哦!”
接過外婆遞來的雨傘,撐開後程心摟住外婆的肩膀,護着她和她手上端着的一盤龜苓膏,穿過天井往客廳去。
程心低頭看路,稍一擡眼便撞見外婆的耳貝,才發現她倆一般高了。
客廳裡大妹小妹跟三個表弟坐椅上看卡通片,阿媽阿姨和姨媽在外婆房間呆着,聽聞外婆的叫喚聲才一個個出來。
阿爸和小舅也正好從外面小跑着進屋避雨。
外婆切蛋糕般將龜苓膏切成一小塊一小塊,澆上白糖漿,再給每人勺一碗。
“還有好多,吃完再添。我已經留了一份給你們阿爸,放心吃。”
她趕鴨仔似的趕大家上桌。
同吃飯一樣,吃龜苓膏也分地盤。大人坐一堆,孩子坐一堆。
孩子這堆,邊看電視邊東扯西談,沒有章法。
小妹忽然提起歐陽英,“大姐,歐陽老師她走了。”
程心邊吃邊問:“什麼‘走’了?”
“走”這個字的意思,博大精深。
小妹:“她以後不教我們了。”
“那教誰啊?”
“都不教了,她要離開前鋒小學。”
“哦……”
新學期伊始時,程心問過小妹歐陽英有沒有在班上公開道歉。小妹說有,還說怪難爲情的。
“大家都看着我,很不好意思。”
程心笑她,“有什麼不好意思,沉冤得雪喔,你應該高興纔對。”
小妹跟着笑。
確實,雖然同學仔都看着她,但這種看和被批評時的看,性質大相徑庭。
之後第二週,她帶回家的《前鋒小學報》裡刊登了一份鄭重的道歉聲明。聲明上沒有直說小妹的名字,僅以“程同學”代替。
程心覺得這反而更好。
同一版面,刊登有校長寫的幾段話,大概意思就是教書育人的過程中,幫助孩子建立自尊自信也是重要任務之類云云。
對於歐陽英在前小呆不下去,程心其實並不意外。當初和她設計道歉對白時,她多委屈,要她半蹲,與小妹平視,她也是一萬個不願意。
程心想不通歐陽英的大腦裝了什麼。
而她離開前小後會去哪個學校也不得而知。不管怎樣,誰遇上她誰倒黴,假如她毫不反省的話。
程心本想就她離職之事說幾句感辭,可一見小妹吃龜苓膏吃得滿嘴烏卒卒的,就當場換詞了:“程意,擦擦你的嘴!程願,你也是!”
大妹擡頭:“哦。”
程心遞去紙巾,大妹接了,小妹卻不接,直接拿衣袖一抹……
程心吐血:“咦——!髒死了!!”
小妹不以爲然,哈哈樂。三個表弟也跟着用衣袖擦嘴,再比誰的衣袖黑,笑得前翻後仰。
程心:“…………”
相比孩子這邊的嬉鬧,大人那邊安靜許多。除了外婆左一句“多吃”右一句“再添點”,其他人都沒什麼話,臉色淡中帶愁。
沒有人敢把阿爸公司的狀況告訴外婆,所以她以爲二女婿和過年時一般春風得意。
爲免被她察覺異常,大人們漸漸強顏歡笑,也有尬聊。
整圍臺,就外婆一個人最開心自然。
這時候,平日話不多的姨媽主動開了個話題。
她說:“阿山將我們申請落香港的材料遞到入境處了,如果資料無問題,最快一年就可以下批。”
短暫的愕然之後,人人都由衷祝賀她。
尤其外婆,她如釋重負,嘆道:“太好了!希望一切順順利利,早去早好啊。”
阿爸帶頭端起茶杯敬姨媽,“大姐,祝你們早日一家團聚。”
接下來大家挺感興趣地聊起香港的生活如何如何,氣氛活絡了些。
程心很自然地想起郭宰,不知道他的申請資料遞了沒。
轉眼清明節,細雨綿綿,烏雲壓頂。
堤壩下,阿媽挽着阿爸的手臂朝阿爺的墳頭下跪叩頭,一個又一個。
二伯父站在旁邊叉腰對天指罵,“叼你老母!枉阿偉之前帶燒豬過來孝敬你,誰知肉吃了酒飲了,偏偏事不辦!快給我把肉把酒吐出來!我寧願拿去喂狗!”
大伯父跟他吵起來,“你發什麼神經!拜山是來敬祖先的,哪有人像你這樣潑罵!是不是想氣死祖先,到時無人保佑你,你肯定從頭衰到落腳!”
二伯父百無禁忌,掂起肚子,“氣死就氣死!反正他們死過一次了!我會怕他們?!”
他倆一個比一個嗓門大,阿爸拖着阿媽行至河邊,蹲下去抽菸。
他將菸灰彈到河面。菸灰在水面漸漸浸溼,沉沒。
阿媽雙手抱臂望着河面呆站,站累了她也半蹲下來,側臉枕到阿爸身上。
他們沒有打傘,細細點點的雨絲逐寸逐寸侵蝕他們的皮膚與衣服。
兩人一路無話,直至阿爸將煙抽完。
阿媽從胸腔深處吐出一口氣,低問:“怎麼辦。”
阿爸將煙尾扔進河裡,伸手拍了拍阿媽挽着他的手背,淡淡道:“沒事,死鬼阿爸會保佑我們的。”
阿媽沒話了,集中精力把差點淌出眼眶的淚液逼回去。
錦中教學樓。
下午放學,霍泉下樓梯時在樓道遇見向雪曼。
她站在拐彎處的欄杆前,似是專程等他。
霍泉停了腳步,拿眼看她,表情平淡。
向雪曼向他走了兩步,露出的笑容有刻意的討好。
她以最柔軟的聲線懇問:“霍泉,能借我數學筆記本嗎?”
霍泉看着她,明明是面無表情,向雪曼卻讀出冷厭的味道。
她不敢再直視他的眼睛,連忙補充:“是麥老師叫我來的,讓我借你的筆記去複印。你放心,自習前我會還給你的。”
“自己拿去。”
施捨般,霍泉應了句毫無溫度的話,自行走了。
向雪曼愣在樓道,霍泉的身影消失了她才轉過神,混沌地往高三1班去。
高三1班沒多少人了,都趕回宿舍沖涼吃飯。
剩下的幾個學生正在搞清潔。
向雪曼敲了敲門,有人擡頭看她。
她笑道:“我來幫霍泉拿筆記本的。”
對方低下頭不管了。
向雪曼走進高三1班,駕輕就熟行至霍泉的座位處。
正要坐下,他桌面那隻藍色塑料水瓶闖入視線。它靜靜立着,裝有喝剩一半的水。
向雪曼剎那怔忡。
但很快,她壓下心中的不寧,坐到霍泉的個人專屬位置上。這讓她有莫名的成就感與安全感。
高三備考繁忙,學生們習慣將課本資料全放到桌面上,而霍泉的堆得很整齊。別人都是橫放,他用豎放,資料類別一目瞭然。
當中裡面有幾本黑色封面的厚本子放一起,向雪曼知道那是他的術科筆記本。
將它們全部抽出,一本本翻着看,也不着急找哪本是數學的。
霍泉字跡剛勁有力,一筆一劃充滿觀賞感,看得賞心悅目之際,向雪曼不經意擡眼,發現黑色筆記本抽走後,有另一個本子塌了下來。
單單一本,白色的。
向雪曼順手將它抽了出來,隨意翻了兩頁,出乎意料地看到一些奇怪的內容——
“1995年9月27日
老婆仔,
你在游泳池發生的事,你不肯講,程願程意也不肯講,我惟有自己猜。……”
“1995年10月20日
HONEY,:)
那我不叫你老婆仔咯。:)
為什麼你的信只有23個字?我的有192個啊,是你的幾乎8倍!:)
雖然你的字寫得很靚,但這樣太對不住郵票……”
向雪曼一頭霧水。
字都認識,可怎麼讀都讀不明白。她再次查看白本子的封面,寫着“霍泉”兩字無錯。
字跡也是他的味道,儘管是筆劃繁多的繁體,也沒消耗他半點字韻。
向雪曼皺眉往後翻。
“1995年11月7日
娘子,
那不唱《美少女戰士》了,反正孖仔他們也不答應哈哈。
我唱黎明的好不好?會比上次好聽的……”
“1995年11月17日
天氣要變凍了,今年比去年凍呢。記得多穿衣服,在錦中你自己洗衣服的嗎?用凍水洗?會不會赤手……”
一直翻一直翻,翻到最後一篇,所寫的時間是昨天——
“1996年4月10日
我不知道材料遞了沒有,等我問問阿爸再告訴你。清明節他回來了,和我們一起去拜山,我很開心,舊年清明節他沒有回來的……”
這些文字除了內容有如天書,每段的後面都寫着兩個字——
郭宰。
向雪曼想了半天,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任何與這兩字有關的信息。
是人名嗎?
霍泉認識?
那“老婆仔”,“HONEY”,“娘子”又是指誰?
“向雪曼!”
突然有人叫出聲音,“我們走了。你關窗關門吧。”
應聲擡頭,見高三1班只剩下她一個人。
向雪曼有些不明所以的心慌意亂,匆匆收好霍泉的筆記本,撤了。
她恍恍惚惚下到底樓,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猛然想起那些內容裡提及的“程願程意”。
也是人名嗎?
姓程……
向雪曼目光放空,霍泉在收發室翻找其他班的信架的情景適時涌現,她將一切串連起來,謎底似乎解開了。
……
下個月又要舉行一年一度的五四革/命歌曲合唱比賽,謝老師再度請來去年那位先生來教大家唱歌。
至於今年的曲目,謝老師選了《爸爸的草鞋》。
聽過這首歌的同學並不多,但好在大家都沒有異義。班主任高興就好嘛,再者他去年指導得不錯。
《爸爸的草鞋》演唱前有一段小獨白,需要一位男生朗誦。
男生覺得那特別矯情肉麻,沒人願意接這個活。
謝老師又很民主地搞一人一票,不過事先先以他的標準挑出五位候選人。
候選人被逼在班會上站在教臺試誦,再由臺下同學投票。
有人想落選,故意馬馬虎虎將詞白讀一遍就走。
可奸計沒有得逞,謝老師不僅將他拉了回來,還狠狠地批評了一頓。
“你到底懂不懂這些詞的意義!這是一個子女眼裡的父親,一個落寞婉惜、無助甚至悲痛的父親!他們一路打仗,明明是爲家爲國,可到最後卻被逼撤退,一生不得歸故土,與親人隔岸相離。你想想,這是多麼憋屈的下場,叫人如何甘心?!可再不甘心,也沒辦法,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輪不到你話事!而歌曲裡的父親,他的種種失意都落在子女眼中,試想作爲子女,愛父母的子女,內心會是怎樣的難過。就當作這是你自己的父親!好好想想,投入感情重新再念!”
同學被謝老師噴了一臉口水花,罰站半天,再上臺試誦。
效果比第一次強太多了,然後不知怎的,大家默契地投他一票。
他當選了。
就和去年一樣,初二1班又開始了一個月的提前回課室練習唱歌的戰鬥生活。
得知女兒忙於活動,怕她耽誤飲食,彭麗的母親隔三差五就來送老火湯探望。
作爲彭麗的同桌,程心對於彭母來說已經不陌生,好幾次彭母還熱情招待她一起喝湯。
比如現在。
“能喝家裡的湯最好,真材實料,滴滴都是精華。哪像學校煲的,名字叫‘湯’,實則跟水有沒什麼區別。就是對付你們這些學生來的。來,多喝,程心也是,除了喝湯,記得把湯料都吃了,這裡有醬油。”
彭母先後幫彭麗與程心添湯加料,遞醬油。
錦中飯堂,她們坐在初二1班的飯桌用速度消滅那一大個保溫瓶的食物。
吃完,彭麗送彭母離校。
程心陪着去。
校門口除了彭麗這對母子,還有許多學生與家長在出出入入。
不少父母經常給子女來送吃的喝的以及穿的,這些父母形形式式,有像彭母那樣的,穿着體面大方,舉手投足間散發着知書達禮的氣質。
也有打扮隨便,褲腳一隻高一隻低,踢着拖鞋行走,或者衣服上沾了油漬的。
而他們都有一個共通點。
就是那份專程爲子女而來的心思。
彭母的私家車停在斜坡下面的馬路邊,彭麗送她出去。
程心無家長來訪,不準外出,便留在門內流連等待。
不久,一對中年男女從校內走出來,與她迎面相對。
四月天,穿西裝的男人熱得一身汗,凸出來的肚腩肉溼了一圈襯衫。
他邊用紙巾擦汗邊抱怨,“我真服了錦中,起在這山旮旯的地方,山長水遠的,是不是這裡的地價特別便宜?不然的話,起在城中心多方便啊!”
他身邊的女士手臂挎着當時罕見的L牌手袋,好笑道:“你這麼厲害,你去做校長吧。”
“我要是校長,第一時間拆了斜坡下面那幾個石墩!把車開上來,就不用爬上爬下出一身汗了。”
“好心你了,平日以車代步幾乎無運動,現在借探兒子的名義讓你走走路,你就發牢騷。低頭看看你的豬腩肉,肥過家中的肥波了。”
“切,家裡又不是沒有跑步機,我來爬斜坡純粹被逼。”
“得了得了,別忘了我們花了多少心機纔將兒子送進來錦中。都是爲了兒子好,你犧牲的幾斤豬油算什麼。”
“天天這樣跑不是辦法,從城中心開車過來,往返至少一個鐘。老婆,不如在附近買地起屋算了。”
“這裡一片山頭,哪有地你買。不要講廢話了,留一口氣下坡吧。”
錦中的生源是通過統一的升學考試進行錄取的,但這不代表沒有人走後門,只是數量非常稀少罷了。
拿初二年級爲例,聽講就有那麼兩三個是走後門進來的。
學位如此稀缺,想辦妥這事除了要有錢,還得要有關係。
程心伸長脖子張望,見那對中年男女在斜坡底端盡頭上了一輛黑色私家車,走了。
她心中感嘆,父母這般來回跑,到底也是一份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