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上完廁所出來,洗手處已經不見阿爸的身影。她洗洗手,抽了張紙巾邊擦邊回包廂。
邁進包廂,入眼的人不是阿爸也不是肥叔,她以爲走錯房,想退出去,卻發現對方極眼熟。
再看一眼,哎,那不是程朗嗎?
視線挪了挪,他旁邊坐着的不就是阿爸嗎?
程心懵了,搞不清楚狀況。
阿爸招呼她:“快過來坐,全世界等你開飯。”
程心望望餐桌上的菜,又看看肥叔,是這個包廂沒錯。她疑惑得不行,回到座位上問程朗又問阿爸:“怎麼回事?”
阿爸簡單解釋了下,又說:“沒想到程先生與程心認識,又跟我們同姓,挺有緣分的。程先生,”他看向程朗,誠意拳拳:“已經吃過飯沒緊要的,就當坐一起聊聊天,喝喝茶。”
程朗雙手輕輕搭在碗筷的兩側,笑着點頭,“我也沒想到能遇見程心的父親,是很巧。”
程心斜眼阿爸,他對程朗展露的臉色太祥和了,他對親生女兒諸如她,都未必有過這麼和藹可親。
他還用“緣分”一詞,程心回想到上輩子這女婿見外父的場景,一時之間,對程朗出現在這裡的抗拒之感由然而生。
她乾笑,打斷那兩個男人之間和氣熱情的交談,說:“既然大助吃過飯,就無謂耽誤人家的時間了。大助是執大的講師,有時候晚上要上課,阿爸你彆強留人。”
程朗看向程心,眉眼含笑,語調體貼:“沒關係,我今晚沒課。”
程心:“……”
阿爸倒好奇了,歪頭問程朗:“你是執大的講師?畢業兩年就當上這份工作,真了不起。”
程朗謙虛道:“不是的,我讀研究生的時候一直做助教,所以畢業後留校比較順利。”
“原來你是研究生?怪不得,我看你就比程心那本科生要有氣度得多!”
程心:“…………”
“程講師,你老家哪裡的?”
“江蘇的。”
“哦,江蘇好,長三角一帶經濟都很不錯。”
“我家是農村的,以前種地,收入並不高。”
程朗有問必答,每一句都是實話,坦誠,平易近人,阿爸對他又生了幾分敬意。
程心不耐了,中途插話:“阿爸你到底吃不吃?你再不動筷,肥叔都不好意思夾菜了。”
阿爸頓悟,拿起筷子招呼肥叔:“阿肥你別客氣,多吃。”
飯席間,阿爸與程朗繼續熱聊,並給了名片。
程朗看名片上印着“桂江房產”,想起什麼,試問:“省城郊區的東澳城是叔叔你們的項目?”
“沒錯,程講師有意入手嗎?我給你打個折扣。”
“抱歉,暫時未有考慮。”
“沒關係,你什麼時候有考慮,什麼時候聯絡。程心就在那個項目混吃混喝,找她也行。”
程心:“…………”
爲什麼對程朗毫不吝嗇的誇讚,一到她身上就總變成貶義詞???
“不是這樣的,”程朗告訴阿爸,“程心對這份工作很用心,去年暑假實習的時候,崗位學校兩邊跑,她很辛苦,試過坐巴士累得睡着了,導致坐過站。今年上半年她在市中心挨家樓盤去學習調研,毅力不一般,洞察力分析力也很強。”
聞言,阿爸暗暗驚訝,看程朗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打量。
程心更是意外地看着他。他無端端在阿爸面前盛讚她,讓她莫名地侷促與難堪。
他口中的自己,分明與阿爸所知的不一樣,爲了維持自己在阿爸眼中“混吃混喝”的形象,程心搗亂似的反駁:“沒有沒有,沒有的事,別瞎說了大助!”
程朗望過來,她順勢對他打兩個眼色,示意他閉嘴。程朗低頭悄悄笑了笑,端起茶杯喝茶,卻難掩脣角溫柔的上揚。
這眉來眼去,被阿爸逮了個正。
他好像發現了不得了的秘密。
吃完飯,道別後程朗回執大,程心跟阿爸坐車回涌口。
怕阿爸追問程朗的事情,程心上車就把脖子一歪,閉眼裝睡。
這招湊效,一路上車廂裡安靜如雞。
回到家,各自回房,關好房門,阿爸馬上跟阿媽說:“我今天遇見了四年前在執大幫過我們的那位先生。”
阿媽躺牀上,已有睡意,喃喃:“哪位?”
“就是,你贊人家是儀表堂堂的文明人那位。”
“啊?”阿媽想起來了。
阿爸有些興奮:“原來他是執大的講師,而且認識程心,而且……”
阿媽瞪他:“而且什麼?最討厭講一半不講一半的!索性別講!”
“唉,我不知道有無猜錯,不敢亂講。”
“……我睡了!”
“先別睡,我是覺得那程講師和程心,好像有點什麼什麼……”
阿媽聽出來了,愕然不少,“你有無問過程心?”
“問什麼問,我男人老狗,纔不八卦年輕人的兒女情長。”阿爸說,“有機會你去問。”
“切!”阿媽翻個白眼,“等等,你話那位先生叫什麼?程講師,姓程的?”
“對,叫程朗。執大研究生,在執大當講師,有禮貌,文質彬彬。”
阿媽默了默,忽說:“程心真是跟人家有意思的話,程偉,那你就賺了。”
“賺什麼?”
“以後外孫跟你一個姓,你不就是賺了?”
全然不知父母正在討論自己的程心,早早沖涼入睡,翌日掐準時間起牀,洗漱,打的去錦中。
今天是錦中校運會第二天,一下的士,隔着圍欄,程心就聽見一片激烈的喝彩聲,放眼望去,錦中操場有許多人在走動,階梯看臺上,各班大本營排成一溜,裝飾的氣球色彩斑駁,替運動員打氣的橫額又紅又黃。
這種氣氛,她曾經親身感受過六年。但可惜,只有初三那一屆她纔是自由自在地享受參與的樂趣。
爲了方便進校,程心披了舊時的錦中校服外套,帶上舊時的學生證。
她並不知道校門衛這輩子都會認得她,就算她沒有這身行頭,門衛也照放不誤。
進了校門,右手邊就是階梯看臺。程心先去找大妹小妹。
那倆孩子都沒有參加比賽,不過小妹是班裡啦啦隊隊長,負責站在看臺最底下,也就是大本營最前面,搖旗助威,帶領全班吶喊加油,所以她很忙,沒空搭理大姐。
另一邊,大妹雖然負責寫通訊稿,但相對清閒。
閒聊幾句後,她告訴大姐:“郭宰十點鐘比賽千五米。”
程心假裝吃驚:“是嗎?我去看看。”
“嗯,他班大本營在那邊。”
“OK。”
找到高二4班大本營,程心站在他們後面,俯視沿着看臺一級級往下坐的學生,不見郭宰身影。
看看腕錶,九點五十,將視線放遠至操場跑道上的千五米檢錄處,找了找,找到了。
在那裡,郭宰動着身做伸展運動。他穿了件無袖運動上衣,短至大腿上的運動褲,在一堆中學生運動員裡面,身形最挺拔,又最寬厚。光看外形,就已經贏了一條街。
聽大妹說,去年校運會千五米長跑,郭宰拿了第一名,之後有學生不服,舉報他“超齡”。學校考慮過這個問題,認爲將郭宰放到哪個年級比賽都是不合適的,拒絕他參賽又好像太嚴肅,畢竟只是校際比賽,自己人跟自己人玩,不如干脆保留他在原級的比賽資格。
然而這個年齡問題放到校外就行不通了,因此他無法加入專門培養運動員參加地區比賽的校田徑隊。田徑隊的老師曾爲此扼腕感嘆,假若郭宰以常規學齡入讀錦中,那他將會成爲田徑隊的瑰寶。
正想着,槍聲響,男子高二年級千五米比賽開跑。
選手聚成一堆,起跑時場景有點亂糟糟。幾十米後,選手之間漸漸拉開距離,錯錯落落成一字形前後排開。
排第一的是郭宰。
他步伐大小適中,很穩,勻速前進,跑姿看上去規範又自如。
沒一會,一衆選手繞着跑道,途經階梯看臺,不管哪個級哪個班,全體觀衆沸騰起來,“加油”的呼聲不斷。
尤其高二4班,幾波女聲此起彼伏地大喊:“郭宰加油!”
在跑道上奔馳的郭宰也許聽不見,專心地往前跑。
程心站在看臺上,俯視下去,見他的側臉冷靜剛毅,自信自若。他始終眼望前方,一道勁風般掠過,留下背影,烙在她心底。
坐在大本營最後面的幾個女生低聲議論。
“講真,如果不是有郭宰參賽,這個又長又臭的千五米比賽真是無聊死了。”
“等會衝刺是不是尤家莉接他?”
“肯定是,她搶似的,誰搶得過她。”
“有什麼用,接多少次郭宰都不聊她。”
“舊年我以爲郭宰和曾柔有戲呢,他幫曾柔拎過熱水,羨慕死我了。”
“是有幫過,不過就一次這麼多,誰稀罕。”
站在她們後面的程心聽着,不難記起一年前她與郭宰鬧彆扭的模樣。
原來又一年了,明年夏天,郭宰就要高考了。
三圈半的長跑賽事,花了五分鐘左右就結束了。郭宰衆望所歸,第一個衝刺。
他剛過終點,一個女生就緊追其後,往他雙肩披上禦寒的校服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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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宰沒馬上停下來,速度由快至慢,一直緩速向前小跑,好一段距離才變成慢走。
他低頭看地,雙手叉腰,緩緩喘氣。
女生遞給他一瓶水,他接過擰開,灌了口,朝跑道邊的草坪吐出去,再喝一口才嚥下喉。
隔遠望去,女生臉帶媚笑與他說話,他偶爾動動脣回一兩句。
在操場上歇夠了,郭宰與女生一同回大本營。
同學用至高無尚的掌聲歡迎他,他笑着道謝。身邊跟着的女生與有榮焉,沾沾自喜。
郭宰在大本營最前頭與同學說了幾句話,穿上校服,隨意往後張望,幾眼,發現站在後上方的程心了。
他大喜,三步並作兩步,跨着臺階往她奔去。
他身上仍帶着新鮮熱辣的冠軍光環,同班同學乃至隔壁班的學生,有不少的目光隨他移動。
程心預料到,這樣的郭宰走到她面前會惹起什麼動靜,於是及時轉身,往更遠處走。
郭宰追上去,笑容滿臉問:“你什麼時候到的?”
程心沒回頭,說:“看着你起跑和衝刺的,恭喜喔。”
郭宰一個勁傻樂。
身後一幫同學,望着遠去的兩個校服背影,低呼:“那女生是哪個班的?!”
“她好像一開始就站在我們後面,站了很久。”
“天,郭宰牽她的手!”
“呵呵,有人要失戀了。”
程心與郭宰走到教學樓,郭宰邀她上五樓,去他的課室。
程心乍舌,“你跑完千五米還能爬五樓?”
遙想她初一當年跑完四百米,回二樓課室累得跟沒半條命似的。
郭宰牽着她,倆人慢吞吞爬樓梯。
程心甩甩手,“鬆開吧,被老師看到你就麻煩了。”
“都去操場看比賽了,教學樓無人。況且,”郭宰笑得特別得瑟,“你不是這裡的學生了,就算被發現,他們也奈我不何。”
不能同時段就讀錦中,僅有的好處也就這個了。
到了五樓高二4班課室,程心不進去,留在外面等。
郭宰蹲在自己座位前,翻着櫃筒找什麼。
他的座位在全班最後一排,單單一個位置,沒有同桌。與程心高中前半段時間的情況一樣。
程心起初第一反應是叫他投訴抗議,憑什麼都要坐最後一排,孤伶伶的沒同桌,欺負他大齡嗎?!
不過郭宰沒所謂,他看得清黑板。再者他是全班最高,坐前面擋住別人反而過意不去。另外以他這個年齡,即便有同桌亦未必會太多交流,那還不如沒有,讓他清清靜靜上課學習。
不多時,郭宰揹着雙手出來走廊。
他表情與舉動古古怪怪,程心警惕地盯他,問:“身後藏什麼了?”
郭宰不拿出來,只說:“你先答應我,不管我問什麼,都要肯定回答。”
程心撇開視線,嗤笑一聲,送他兩個字:“發夢!”
郭宰:“…………”
程心:“到底是什麼?不講我就走了。”
“講講!”郭宰怕她了,一手拉住她,一手將東西呈於她眼前。
捧在他掌心,程心看到一個銅色金屬小模型,荷蘭十字風車造型,手工相當精美。
“什麼來的……”她嘀咕着。
郭宰用手指逆時針撥弄風車葉,一陣機械齒輪運作聲後,風車葉徐徐往回旋轉,發出“叮叮叮”的曲子聲。
程心聽了幾耳,瞭然了。
郭宰從香港回來那年說給她帶了生日禮物,可惜東西被海關扣查。後來他去補繳稅費贖回禮物,卻發現被毀壞了。
當時他在電話裡向她痛訴,說好端端的風車葉被硬生生掰斷,並且弄丟了,他氣得牙關打顫。
也許一直沒有修好的原故,郭宰沒有向她展示過。今天第一次見,程心知道,就是這個小風車音樂盒了。
她問:“哪裡壞了?看不出呢。”
郭宰托起手,指着四葉風車的中心處,告訴她:“這裡,這兩塊風車葉本來被海關弄斷的,十字變成一字。我找了很多地方都不給修。暑假我做兼職的傢俱廠有做五金類產品,廠裡有焊接工具,幫我接上兩片金屬,補齊四葉了。就這兩片,鐵來的,染成銅色,有點色差。”
程心仔細看,真是看到焊接的痕跡,除了色調有區別,風車葉的形狀與摸上去的手感也稍有不同。
郭宰忐忑說:“本來想在你生日那天送給你,但那天你要上班,之後你又很忙,無見過面,所以拖到現在。”
程心哈了聲,問:“這是你三年前買的吧,今年才送給我,那算是哪一年的禮物?”
郭宰眼神亮了亮,“你的意思是,你肯收?”
程心曾經放過狠話,說以後不會收他的禮物,叫他一分錢都不要花在她身上。
那些話他記得很久,也怕了很久。
程心懵然:“啊?我不應該收嗎?所以你這是,做做樣子而已?”
“不不不!真送的,你肯收,我最高興不過。”郭宰馬上將音樂盒塞進她手裡,連說四聲:“生日快樂。”又道:“我以後會補其它幾年的生日禮物給你的。”
程心接過音樂盒,哇,沉甸甸的,看質量,像是純銅,怪不得貴到要被海關繳稅了。
她說:“不用,你這禮物夠貴重,一件頂幾件,以後都不用再送了。”
“不行,要送的。”
“不用了。”
“要送的。”
“不用就不用。”
倆人無端開起口水戰。
戰着戰着,郭宰拉住程心,躲到課室門後,將她抵至牆角,低頭吻住她。
他的脣有點乾澀,身上有強烈但不難聞的汗味,迷霧般將程心籠罩。
這裡可是學校,他倆都穿着校服,就這麼躲在課室門後,太張狂了。
程心說不清是害怕還是激動,心跳紊亂,砰砰作響,眼睜睜看着臉前閉目專注的郭宰。
在她將要窒息時,郭宰鬆開她,未等她喘過一口氣,又再吻下來。
程心閉上眼,輕輕勾着他後頸,踮起腳尖。
反正她不是錦中的學生了,被發現了誰奈她何。
結束第二個安靜綿長的深吻,郭宰聲線暗啞地問:“我下午跳高,你留下來看?”
程心意識未明,才睜開的水盈盈的眼望着他發愣,不會回答。
郭宰看進她眼底,心尖酥酥軟軟。他再度低頭吻她,心想,如果這裡不是學校,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