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晚自習打鈴了,何雙借班長之利將蕭靖喊走。
蕭靖的學習安排向來緊密,無端白事被打斷自是少不了腹誹,出去後見到程心也在,心裡更是困惑又不爽。
走廊盡頭,廁所外面,蕭靖站在何雙與程心的對面,姿態防備,也不主動張嘴問事。
何雙呼了口氣,將李珍眼鏡被弄爛的事詳細講了一遍。
蕭靖好笑了,“所以?”
何雙鼓着勁說:“李珍想你賠她……”
“開玩笑!”蕭靖隨即打斷,“她是不是姓賴的?賴我了?我沒有碰過她的眼鏡。”
“但眼鏡在你牀上爛的……”
“那眼鏡還是在宿舍裡爛的呢,是不是全宿舍的人都要負責?”
蕭靖拔高聲線的反駁堵得何雙無助地望向程心。
程心背靠欄杆,沒什麼情緒問:“你知道李珍的眼鏡放在你牀上?”
“知道。”蕭靖仰仰下巴,“我收拾牀時看到的,她當時已經走了。我本來想幫她帶去課室,但後來沒有。幸虧沒有,否則我怎麼說都水洗不清。”
何雙:“真沒碰過?”
蕭靖激動了:“如果你們擺明不信我,何必浪費我晚自習的時間?不是我做的事,休想逼我吃死貓!”
她又說:“況且,我還沒投訴李珍,她就惡人先告狀?她自己沒有牀嗎,爲什麼老把東西放我牀上?一時食物,一時衣服,一時又眼鏡的,亂扔亂放,出事了又賴到我頭上!”
何雙:“因爲你的牀靠近她的鬥櫃,她收拾鬥櫃時就順手……”
話到這裡時,本來氣沖沖的蕭靖臉色略略一變。
她沒有理會何雙,反倒不太肯定地自言自語:“我收拾鬥櫃時,往牀尾扔過書包。”
宿舍鬥櫃的排序是從下往上的,所以5、6號牀的鬥櫃在最高層,程心與蕭靖使用的時候必須要用墊腳凳,戲稱“高人一等”。而蕭靖的書包是名符其實的書包,裡面除了書就是書,沉甸甸的。她若站在墊腳凳上往自己的下鋪牀扔去個書包,那撞擊力可想而知。
何雙想了想那個畫面,有所發現,“會不會是你的書包砸中李珍的眼鏡了?”
蕭靖抿抿嘴,眉間隆起,不接話了。
雖然是晚上,天空的浮雲卻清晰易見,估計明天會是個大晴天。
走廊裡安靜了好一會,才又有人說話。
程心對何雙說:“其實蕭靖講得對,我們都有自己的牀櫃,東西不應該亂放,萬一出了意外,像這次,真不好說對錯。”她繼而看向蕭靖:“我們不是不信你,逼你吃死貓什麼的,只是有疑惑了總要提出來。今天這事,不管是誰都要攤開來說的。我們自己把問題解決了,就不用驚動老師。”
哪怕以後李珍不追究,也難說李珍父母不會追究,到時應對父母的肯定就是學校老師了。
何雙強烈同意,跟程心一起等蕭靖的回話,可沒料到先來的是一聲陌生的問話——“你們在做什麼?”
三人同時望向突如其來的來者。
對方是兩個女生,個頭比她們高,一個短髮一個長髮,手臂上都繫着紅袖章。三人頓時覺悟,遇上學生會來巡查晚自習了,不妙。
“晚自習不留在課室,來走廊聊天?你們哪個班的?”
剛纔問話的短髮女生此刻又問。
何雙怕極了會累班級扣分,緊張得開不了口,直低頭。
蕭靖也有些小慌,視線飄忽到別處,不敢與對方有任何交流。
只有程心看了眼短髮女生,又愣愣地看着長髮女生。
走廊燈光暗黃微弱,但不妨礙她認出長髮女生是禽獸的女朋友。
長髮女生也看着程心,眼底嘴角有抹淺淺的笑。
“到底幾班的?”短髮女生追問,語氣嚴肅了不少。
程心收回目光,連忙回答:“我們是初一級的,我和她同一個宿舍,她肚子痛在廁所待了很久,我就讓班長陪我出來看看她有沒有事。”
程心指指蕭靖又指指何雙,倆人尚算醒目,配合地點了點頭。
短髮女生盯着蕭靖:“肚子痛?來例假了?”
蕭靖應了聲是。
所以她鬥櫃裡有衛生巾。程心想。
“呵,”短髮女生不以爲然,跟長髮女生說:“現在新生的伎倆一模一樣。初一就來例假?我不信。”
何雙稍稍放下一點的心猛地又往上提了。
“我真的來例假了,不信進廁所脫褲子你看!”
幸得蕭靖衝出一句,噎得短髮女生無話可說。
“好了,”長髮女生終於開腔,話聲一如印象中的輕柔,“你們快點回課室上晚自習,再有下次一定扣分。”
“多謝多謝!”何雙如蒙大赦,一邊道謝一邊拉住兩個舍友往課室跑,有驚無險。
回到座位,彭麗問程心談得怎樣。程心拿筆在草稿紙上寫:問何雙,我純粹背景板。
怕是要回宿舍再談了,到時人多嘴雜,不一定談得妥帖。
過了一陣,程心意外地收到從何雙傳過來的紙條,上面寫着:蕭靖給我紙條,說賠是不可能的,只願意幫忙修,問題是眼鏡能修得好嗎??要不要答應??
程心不自覺地笑,回她:不管大小都是誠意啊,先收了。
何雙又趕緊給李珍傳紙條問話。
李珍猶豫了很久纔回復:好吧。
彭麗聽說這個結果後,撇撇嘴:“她也就這樣了。”
週末放假,李珍把眼鏡放好在眼鏡盒裡,憂心忡忡交給蕭靖。她認爲根本修不好,而且擔心蕭靖會將眼鏡越修越壞,可不讓蕭靖補救的吧,她又不甘心,糾結了半天。
而這週末程心給大妹小妹帶回去一袋零食,倆妹妹喜出望外。
“大姐你去旅行了嗎?怎麼會有這些零食?”
小妹邊說邊暴力拆解那袋明治朱古力軟糖,袋子爆裂,軟糖差點灑了一地。她一手抓了一把,分給大姐和二姐。
程心不要,“郭宰請的,碰到他記得講多謝。”
大妹看着掌心黑黑胖胖的朱古力豆,喃喃道:“他請的?”
“是啊,你少吃點,肥死你。”
“哦。”大妹一次過將糖塞進嘴巴里,嘖嘖地吮,好甜。
程心留意了一下阿媽,跟以前一樣黑口黑臉,不覺有異。到傍晚阿爸下班回家,吃晚飯時程心才發現父母吵架的事也許更嚴重一些。
因爲飯桌上少了一個菜,就是以前必備的魚。
偷偷觀察,阿爸應該沒什麼,阿媽的坐姿則生生往外掰,有意躲開阿爸一樣。
程心扒了兩口飯,惴惴不安。
飯後,阿媽連碗都不洗就要出門。
“阿媽,你去哪?”
程心誠惶誠恐。小時候阿爸不在家,阿媽晚上獨自外出的情景浮現上來。
跟當年一樣,阿媽一聲不哼拉門走人。
“阿爸,”程心佯作鎮靜問:“阿媽去哪?”
若無其事的阿爸連一眼都不看她,更別提回話了。
程心急了惱了,猛一跺腳,“你就不怕她去找阿飛?!”
換作以前她絕對甩手不管,哪像現在皇帝不急太監急。
阿爸像是認識阿飛,聽到名字後神情驟然變了。
程心乘機勸:“快去看着阿媽啊!”
阿爸丟了半邊魂似的,站起來四處找着什麼,但最終他鞋都沒換就跑了出去。
大妹小妹不明所以,問大姐發生什麼事。
程心不答反問:“最近阿媽都出去散步嗎?”
大妹說:“昨天有。”
“你們沒問她去哪?”
“……她很久很久以前也這樣啊。”
很久很久以前,阿媽也會在飯後一聲不哼獨自離家,然後每次都好好地回來。大妹本來不怎麼擔心,可見大姐這種異樣,不禁問:“是不是有什麼事?”
程心正自個思忖,沒回話。她不太明白,之前應該是阿爸生阿媽的氣,怎麼一週時間變成阿媽生阿爸的氣了?
“大姐,大姐?”連小妹也追問。
程心燥了。鬼知道那兩個大人做什麼!一會你氣我一會我氣你,玩誰啊!
“沒事,去看電視,愛看什麼看什麼。”她打發兩個妹妹。
“大姐不如我們去看看阿爸阿媽。”
“是啊是啊我們去看看!”
大妹小妹卻圍着程心叫嚷,吵得她心煩意亂。
“去什麼去,留在家裡!”程心怒了,趕着妹妹進客廳,再去門廊的房間找阿嫲:“阿嫲,我出去一下,你看好程願程意。”
交代完,她換鞋出門並把家門鎖得牢牢的。
“大姐,快點回來!”
大妹小妹趴在客廳的窗戶,爭着往外伸腦袋。
程心一口氣跑到街口,左右張望。
入夜了,街坊都回家吃飯,周圍特別安靜,榕樹底下拉接的路燈老化了,忽閃忽滅,照得樹下的人影忽隱忽現。
前面石橋,左邊河涌,後面回家的路,都暗暗沉沉沒有聲響,程心一時沒了主意,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找。
“你做什麼?”
熟悉的聲音冷不防從身後冒出來。
程心嚇了驚,回頭看見郭宰,罵咧起來:“神經病!走路沒聲嚇死人!”
郭宰看着她笑,“這麼慌,做了虧心事?”
“虧你個頭!”程心問他有沒有碰見自己的父母。
“有啊,”郭宰指向石橋對面,“我剛纔見到你阿爸。”
阿媽以競走的速度去到戲院才停下來。剛吃完飯沒消化,走得又急,右腹有些作痛,她拿手撐住,輕呼着氣放緩腳步。
“阿秀。”阿爸追上來了,“不舒服?”
他拉着阿媽的手臂。
阿媽先是呆了幾秒,再是扔手甩開,大步大步往前走。
阿爸喚了她幾聲都沒有得到迴應,索性閉嘴跟在後面。
那時候的路燈並不多,總會一段路有光,一段路又黑得叫人害怕。有光的時候阿爸跟得慢些,沒光了他的步速就特別快。
阿媽受不了他這樣,率先挑話。
“你別跟着我!”
她轉身瞪着阿爸,身後不遠處有一支路燈。
阿爸看不清她背光的臉,只說兩個字:“回家。”
“不回!”
“不回去哪?碗都沒洗就出來亂跑,連女兒都看不過眼。”
阿媽失笑,“程偉,你就打算一直避重就輕?”她往回走,走到阿爸跟前,“不如你告訴女兒,你擅自借了30萬給別人,看誰看得過眼!”
阿爸表情凝重,無話。
阿媽仰着頭看他,繼續熱嘲冷諷:“怎麼不講話?講啊,給我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讓我體會一下你擅自借錢給盧亮的心情!”
阿爸口齒不靈:“當時還在西安……本來就想告訴你……現在你知道就行了。”
阿媽氣得發笑,“告訴我?你騙誰!如果不是昨天我去送飯聽到阿榮勸你去追債,你不就是要瞞我一世?!”
昨天中午阿媽如常去給阿爸送飯,在辦公室門口偷聽到阿爸的好朋友羅榮勸他找盧亮追討早兩年借出去的30萬。
阿媽驚呆了,以爲聽錯。
“追什麼追,一場兄弟,講錢傷感情。況且他有錢自然會還,不還是因爲沒錢。”
阿爸說得風輕雲淡,連羅榮都替他焦急:“他怎會沒錢?他入股的那家建築公司最近在瘋狂起別墅。偉哥,你不追的話,他可能一世都想不起來要還錢。”
阿爸顧左右而言他,阿媽越聽越惱,若非羅榮在場,她肯定衝進去跟阿爸動氣。後來阿媽要他交代,阿爸不知道阿媽偷聽了,仍左閃右避不坦白。
阿媽壓着怒火,今早找羅榮套話。羅榮說完後覺得不妥,火速轉告了阿爸。
現在把話挑明,阿爸避無可避,說道:“我從西安回來前幾個月,他問我借,當時說一年就還,所以我沒多想,也沒跟你提……”
“那他還了嗎!快兩年了吧!”
“……”
阿媽胸膛起伏,剛纔右腹痛,現在連心肝都痛。
“你去西安之前講過什麼?你話去五年,賺夠錢就回來起新屋,給三個女兒一人有一個自己的房間,將她們房間的牆都塗成粉紅色,還要帶獨立廁所,全部馬桶。結果呢?你回來帶了10萬,我不以爲少,還以爲能兌諾了。誰知眨眼你要借5萬給阿榮,錢不夠,起新屋的事一推再推……”
“起起,一定會起……”
“你收聲!這不單單是起新屋的問題,錢的問題,更嚴重的是你!程偉,你有問題!你會因爲外人而將這個家的事往後推,你會瞞着我借錢出去,一借30萬,兩年來不曾跟我提過!那我問你,你是不是也會瞞着我其它事,比如拿錢去養其他人?!”
痛斥到最後,阿媽的情緒崩了,眼淚隨之涌了出來。
“你講到哪裡去了!”阿爸變得又急又兇,“根本不是一回事!根本不是那回事!”
“我不知道你……”阿媽哭了,說不下去。
她走開幾步,躲掉阿爸的拉扯。
阿爸無力地雙手叉腰,嘆了口氣。
“我瞞你是因爲我知道你肯定不同意也肯定不開心。我沒想過把家事往後推,之前算着還有10萬,夠我們起新屋……後來借錢給阿榮是真沒預料到……你知道的,如果是我急用錢,阿榮也會想辦法借給我,我們現在住的屋,他當年就出錢出力……”
“那盧亮呢!”
“……我那些錢都是他幫我賺的,他急用,要入股一個公司,錯過就無……”
“你有理,你最有理!”
阿媽邊哭邊吼,完全不認同阿爸的解釋。
阿爸靠近她,“不要哭了,大街上好難看。”
大街上一個人都無,彷彿特意給他倆爭執騰場地。
“什麼事都好,回家再說,走。”
阿爸摟住阿媽,他鐵了心使勁,阿媽是怎麼掙都掙不過的。
轉角角落,坐在人家門口石階上的程心失了好一會神。
阿爸居然借了30萬給別人,盧亮,是指盧叔嗎?
當年家裡沒錢阿爸才外出打工,程心只知道阿爸從事建築方面的工作,類似包工頭,但從未關心過他的收入水平。五年時間,他能賺30萬借給別人,又帶回家10萬,加上平日往家裡匯的大小數目,那阿爸豈不每年至少賺10萬?
尼瑪,趕上幾十年後的水平了。
“你阿爸阿媽吵架?”
旁邊的郭宰許久許久纔敢發聲問。
程心斜眼他,“你是瞎還是聾?自己不會看不會聽?”
這傢伙全程跟着賴死不走,還老是明知故問。
郭宰頓了頓,“……那你不要難過。”
目睹自己父母吵架,她一定很傷心。
“喂,”誰料程心提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30萬,在這年代可以買些什麼?”
“啊……”郭宰沒懵太久,“反正請不起黎明拍電影,他去年片籌就要百幾萬……”
“請講人話謝謝。”
“哦,我算算……可以買60萬包咪咪。”
程心望着他的眼神寫滿“我一巴掌揮過來打死你”。
郭宰往後縮縮脖,“我聽大人講涌口那邊的宅基地50元每方,30萬夠買6千方了吧。”
涌口的宅基地?用來起別墅的話,每幢佔地300方,6千方約摸就等於20幢。幾十年後,涌口區的別墅至少每幢500萬……
程心掐指一算,尼瑪!原來幾十年前阿爸借了上億給別人?臥靠!怪不得阿媽這麼生氣,換她她簡直能活活氣死!
程心越想越激動,整個人跳起來了。
上輩子她對家裡不問不聞,當然不知道有這回事。而據她所知,往後的日子也不像追回了那30萬借款,因爲程家沒有起新屋,直至她大學畢業,家裡才修了修葺。
程心一直以爲阿爸的業務很水皮,連錦中學費都未必負擔得起。但如今看來他賺錢能力是有的,可惜遲遲未能惠及自家,九成是有錢都借給外人了,而且是有借無還那種。真是……敗家!
旁邊的男孩弱弱道:“老婆仔……”
“老你老母!”
郭宰被程心突然的凶神惡煞噎住了。見她在出神,想不到意識清醒得很。
他停了片刻,說:“回去吧,你爸媽都走了,這裡很多蚊。”
叮得他又痛又癢。
程心微愣。
角落沒有路燈,不過人家住宅的窗戶透了些白光出來,能大概看到郭宰白白皙皙的手臂上小腿上全是蚊子叮咬的紅點,我見猶憐。
唉,連蚊子都挑食了,專門叮細皮嫩肉的。
程心拍拍屁股上的灰,悶悶不樂往家走。
郭宰尾隨其後,“零食都吃了嗎?”
沒應話。
“我明天再給你拿?”
還是沒應話。
“五點半走是吧?”
程心反應過來了,“不要,不喜歡吃,我都給程願程意了。”
“啊?那你喜歡吃什麼?”
“不關你事。”
“關,你快點講。”
“你好煩。”
“你就講一次,我會記住的。”
“不講。”
“小氣!小氣到無人有!”一會,苦口婆心:“講啦。你喜歡薯片?嘟喱?抑或杏仁餅?”
從戲院到街口,一路上女孩男孩的聲音交替迴響,偶爾伴兩下蛙叫。
郭宰的喋喋不休天下無敵,忍無可忍的程心決定整蠱他。
她舉起右拳,彈出拇指與尾指,在榕樹底的路燈下比了個“六”的手勢——
“我喜歡,60萬包咪咪。”
作者有話要說:
郭宰:老婆仔,60萬包咪咪不就是等於20幢別墅上億嗎??你確定你要咪咪?
程心:說得你能買得起似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