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私家車停在距離自己腳尖不到一米的地方,程心將車牌號碼認真過了遍目,不是平叔替她約的那輛。
聽見開車門的聲音,她擡眸,在昏暗的光線下一眼認出霍泉的臉。他臉容俊白,落在她臉上的目光沒有半點波動,語氣又冷又緩地說:“上車。”
程心看看四周,農莊門口前有兩盞路燈,照亮了招牌,也是附近最光最不惹人膽怯的地方。
她決定返去那裡。
她的視若無睹,對霍泉來說並不陌。
“嘭”一聲,他關上車門,繞去車尾,拐至車的另一邊,三大步的工夫,人擋到程心面前,攔下了她。
“上車,我送你。”他語氣依舊。
程心停在與他距三步的位置,掂量他的意圖與決心,認爲沒有必要堅持與他硬碰硬。
她咬咬後牙,道:“不用,多謝。”
生疏的口吻,簡短的迴應,寥寥幾字在夜裡有如流星,一閃即逝,卻聽得霍泉忍不住笑。
他雙手插褲袋,風輕雲淡站在那邊,笑嘆:“你信不信,我總有方法押你上車?”
程心信,他慣用強逼手法,她從來不是他的對手。不過,她朝他身後揚揚下巴,提醒:“那裡有監控鏡頭。”
霍泉煞有介事地往後掃了眼,再回頭看她,低笑:“真的有監控喔。所以你不怕我了?”
以前她見到他,莫講話單獨的時候,就算在友會那種唱K的地方,人多喧譁,她對他的出現依然像見鬼般警惕與畏懼。
而現在,月黑風高,偏僻郊野,視線所及的範圍內,就他與她,她卻似乎不怎麼怕了。
哪怕是裝的,也是有底氣的裝。
“是不是?不怕我了是不是?”他朝她挪步,追問。
程心本能地後退,可一想到不斷的後退,只會離有光的地方越來越遠,而她會越來越被動,越危險。
她決定不退了,暗暗斟酌,對他說:“已經很晚了,老婆孩子都在家等着,霍先生早回吧。”
霍泉愣愣,腳步霎時被絆住。
程心隱隱鬆了口氣,可轉瞬就發覺不妥。
霍泉不再向前,可眼神變得深黑沉凝,覆上一層無溫度的鏡片後,更顯冷情,陰恨,“老婆孩子?”他盯着她,滿腔低壓的怨氣:“你但凡回我一條短信,我都不會娶她。”
程心怔住。她對這句話明明沒有理解過來,卻就那麼理所當然地,直覺地怔住。
霍泉重新朝她邁步,臉又白又冷,眉心緊鎖,質問:“我給了你這麼多天的機會,你爲什麼都不用?知道我在等你的回覆嗎?不管多晚多累,都在等。你倒好,隻字不回,無情無義。”
突如其來的埋怨彷彿魔咒,將程心整個人緊緊定住。她動彈不得,只能是視線隨着他的接近,而緩緩擡高,看着他越來越近的慍怒的臉,啞口無言。
兩人距離縮短,伸手可及。
許久許久沒有與她這麼近過了,她的臉變得異常清晰細緻。瞪圓的眼,張開卻無言的脣,一拉一扯的表情都是真實的,爲他而生。
這份久違的真實像灑落的涼水,將霍泉涌冒的心火澆滅了一點點。
他伸手去摸程心的臉,一反剛纔的惡態,溫和道:“算了,再給你一次機會……”
“你神經病!”程心回過神,一手打開他要碰過來的手,火速後退幾大步,低聲咒罵:“你絕對是神經病!你結婚,關我屁事!我拿槍逼你去娶的嗎?真是好笑,居然賴到我頭上,真是……你怎麼不去死!”
程心找不到詞去形容自己被他埋怨的感受。
他居然埋怨她,好比她如何卑鄙地斷送了他的幸福一樣,天方夜譚!神經病!
“你無用槍逼我,你是用心逼我。”霍泉說,“我跟她結婚,你就一點都不可惜,不焦急?”
程心可笑地搖搖頭,除了搖頭,實在對他無話可說。
此時褲兜裡的手機響,以爲是平叔叫的車到了,她馬上掏出來接聽。
“喂?”
“喂?我剛到宿舍。”
是郭宰。'
程心:“啊?”
電話那端聽出她氣息不穩,問:“怎麼了?很慌的樣子?”
“無,無事,你睡吧,先不講了。”程心儘量平緩地說。
“……真無事?”
“真的,”她以極輕的聲線對話筒說:“剛剛追殺一隻死蟑螂而已。無事了,你睡吧。”
掛線後,程心急匆匆調找平叔的號碼,想問他車怎麼還沒到。
“爲什麼不告訴他你在被神經病騷擾?”站在原地的霍泉涼涼地問。
程心不回答,按了撥號鍵,打給平叔。
“因爲你知道就算告訴他真相,他也不可能幫到你。他不可能第一時間趕過來,趕過來了,也未必打得贏我,打贏我了,我就告他傷人,讓他坐監十年八年。”霍泉不緊不慢說。
他斷定來電的人是郭宰,也斷定自己猜中了程心的想法。不然她的眼神不會驀然慌亂,無措,像被揭穿了底牌一樣。
程心捏着手機的手,微微出汗,眼睛僵直地盯着他。
霍泉忽爾深笑,一臉不解地搖頭,“他那麼無用,不能保護你,反過來要你保護,你爲什麼還樂意浪費時間在他身上?叫他考執大?怎的,想着高中大學都讀同一所學校,去對方去過的地方,聽上去會很浪漫?抑或爲他增加一點點與你相配的砝碼?”
平叔也許在KTV,那裡太鬧的原因,始終沒有接聽電話。
程心放下手機,反問:“你怎麼知道他報了執大?所以蔣國文一直是你的線眼?”
初次聽郭宰提起,他班主任姓蔣的時候,程心就問是不是叫蔣國文。
郭宰說是,程心的心涼了一半。她時常旁敲側擊,打聽蔣國文有沒有爲難他,郭宰說沒有。
後來她想,蔣國文並不認識郭宰,沒必要像針對她那般針對他吧。她勸自己別多慮。
如今看來,她當初的疑慮一點都不多餘。
霍泉斂起所有笑意,說:“坦白告訴你,我的線眼不止他一個。教育局,招生辦,我都有。”
程心聽出他的意思,但並不怕,“高考統招,分數與錄取線都是公開的,我相信他的實力。”
“是嗎?”霍泉說,“無經歷過黑暗的人,永遠都以爲世界是光明的。有些事很離奇,發生在自己身上,也未必信以爲真。不如我幫他挑戰一下?”
程心縮了縮瞳孔。她突然想到上輩子在網上看過的新聞,誰被誰取代了身份,偷換了上大學的機會。
她難以置信地審視霍泉,他向來隨心所欲,他真有可能做到這麼絕。
“你至於嗎?”程心瞪着他,“整他能讓你長命百歲?”
霍泉聳聳肩,“有這個感覺。”
程心:“他跟你不相干,他跟你無冤無仇!”
霍泉:“他跟我無冤無仇,難道就對你有大恩大德?還我至於嗎,應該是我問你,你至於嗎?處處護着他,守着他,幫他等他,你前世欠他的?你又至於嗎?罵我咒我,從來無好聲好氣,從來無好臉色,從來不給我一點時間,你當我什麼?我前世欠你的?!”
說至最後,他忿忿不平,又妒又怨,又氣又恨。
程心默然半晌,扯起一邊脣角,冷笑問:“剛纔吃飯的那個陳副局,你覺得如何?”
話峰轉得太厲害,霍泉沒回答。
程心說:“他借酒發瘋,發情不分對象,不分場合,不懂尊重,很噁心是不是?”
霍泉不置可否。
程心一字字說:“你比他噁心一百倍。前世是,今世都是。你明明噁心了我兩世,而我只能恨你一世,你已經賺了。你無資格對我叫囂。”
霍泉微微仰動下巴,似在想什麼,喉結生硬地滑動。片刻過去,他下定決心去面對一樣,沉沉道:“你小時候不排斥的……”
“收聲!”程心將手上唯一的武器照口照臉扔過去。
手機狠狠砸中霍泉的眼鏡,眼鏡鼻託一刮一撞,刮破了他的皮肉。
霍泉吃痛,摘下眼鏡,拿手捂着受傷的位置。他望向程心,她的影像變得模糊,重疊,看不清五官,但她的聲音反而更清晰響亮,想裝作聽不見都難。
她說:“你不要提小時候!我同你無小時候!”
霍泉笑了下,說:“我非要提呢?你小時候一放假就來找我,你小時候怎麼跟我玩的?你不排斥你不討厭,你還喜歡的對不對?”
“收聲!”程心衝上去,一巴掌揮向他。
無奈霍泉捂臉的手擋了勁,巴掌落不徹底,不痛快。程心索性將巴掌扇向他腦袋,又掄拳揍打他肩膀,胸膛。
邊打邊惡狠狠道:“人渣!枉你敢提!我小時候幾歲?我怎麼知道你在噁心我?如果我知道,你認爲我還會去找你?拿無知當認同,拿無知當支持,你果然比陳副局噁心一百倍!你有種去搞十九歲二十九歲三十九歲的,我看她們會不會現場打死你!!”
霍泉屈着腰承受,不甘心,強說:“你就是不排斥,你就是喜歡!我弄痛你了嗎?我讓你哭了嗎!你哪天放假不是跟着我的?!誰幫你去摘樹上的人蔘果?誰幫你□□箏?誰帶你去河邊划艇?誰煮飯給你吃的!”
程心頓了頓,爾後涼涼地笑問:“有嗎?我統統不記得了。”
霍泉話從牙縫出:“你不記得,我記得,我記一世!”
“那你去死!”程心繼續對他拳打腳踢。
她前所未有的張狂,一直想做的事今晚終於有機會了。她下手一點都不留力,將十多年乃至兩輩子對他的怨恨一次過發泄出來。
到累了她才停手,喘着氣說:“我警告你,你不要害郭宰。如果你非要害,不好意思,我們一點都不怕!他不是你,不需要用光鮮的學歷去包裝,不需要用所謂精英的能力去烘托,就算他無學歷,就算他只是地盤工人,他這裡,”她用力戳霍泉的心口,“都比你美好一百倍!比你優勝一百倍!”
霍泉由始至終沒有還擊與退避,他放下捂臉的手,可見鼻樑骨處滲着血痕,一塊塊青淤。
他半眯着眼,同樣喘氣道:“你就這麼看好他,這麼喜歡他?”
“對,”程心說,“他是我回到這裡,第一個對我示好的男孩,他要載我一程,他要請我吃糖,他幫我打野狗,他一直在對我好,只有我欺負他,無他欺負我,比你們都要好!可能前世也是這樣,但我前世把他忘得一乾二淨,到死都記不起有他這個人。你講得對,是我欠他的。”
霍泉:“欠你老母!還前世前世,醒醒!!”
程心:“你懂個屁!”
幾下車鳴聲突然破空而來,倆人驚了驚,遂見一束光在接近。
程心望過去,光源那邊又響了幾聲車鳴。
平叔叫的車到了。
她馬上撿起地上的手機,撥了撥頭髮,抹了抹臉,向車招手。
車在不遠處停好,司機下車,朝程心不停躬腰道歉:“對不住對不住,這邊的路第一次走,有點迷,所以來晚了。”
“無關係。”程心看了眼車牌號,二話不說上了車。
司機見霍泉死死望着這邊,他身上的西裝有點不整與狼狽,臉部青紅青紅的,獨獨站在程心原來的位置,有種悽然的孤絕落寞。
司機不覺問:“程小姐,那位先生也是客人嗎?”
“不是,不認識的,不用管他。走。”
“哦哦。”
車駛走了,霍泉留在原地,望着車尾燈由近至遠,到消失。
沒有人知道他什麼時候離開。
程心擺脫了他,人身總算安全了。可心裡一直很浮躁,不安不寧。
她說不出這是罵他打他的興奮所致,還是他將昔日的不堪攤上了檯面,逼她回憶,又或者對郭宰的威脅,令她鬱結所致。
她花了一段日子去平伏放下,以及過濾,最後只留下與郭宰有關的信息。
萬一霍泉真的對郭宰的高考下毒手,那怎麼辦?雖然她很有骨氣地在他面前高歌不怕,但實況是她很怕。
這是郭宰人生軌道的重要關卡,他正在學校爲此刻苦。不能兒戲,不能賭。
她到處打聽關係,甚至考慮找向雪曼求個人情,託她找人幫忙看着點。
苦惱的日子中,與郭宰手機聯繫,算是舒緩戰兢的唯一良方。
她給他發短信:我知道爲什麼喜歡你了。
曾經她忘了他,丟了他,這輩子,不會的了。
直到高考第三天的傍晚,她累懨懨地從公司回到單間,一開門,就見一個龐大的熟悉身影坐在她的牀上,擋住了至少一半窗戶,逆着光,佔據了她全部視野。
“回來了?”郭宰屈腿而坐,雙肘枕在膝上,一手託着右腮,歪着腦袋對她抿嘴笑。
他身上仍穿着藍白色的錦中校服,上衣短袖擼至肩上,手臂完美展現,兩管運動褲筒卷至膝上,露出壯實的小腿,渾身活力與勁。
程心張嘴半天,意外得說不出一個字。
後來她鞋都沒換,就直直奔過去,撲進他懷裡。
郭宰將她抱了個滿懷,雙臂收緊,在她耳邊嘆息:“真是不矜持。”
程心圈着他的腰,臉埋在他胸膛裡,只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