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時清秀的面龐綻出笑容,向外瞥了一眼,說道:“走到密雲就回來了,給皇上遞了摺子,說是肺氣不好,咯血!今下晚我路過,去瞧了瞧他,看他氣色很好,我還說了他幾句。”弘時說着,彷彿拿定了什麼主意,深深透了一口氣。允祿不禁奇道:“年輕輕的,怎麼這麼怠惰?沒出息!”弘時格地一笑,說道:“十六叔這話就是我說他的。弘晝當時就回了我一個倒噎氣,說,要論能幹出息,誰比得上我們幾位叔叔伯伯,你瞧他們很得意麼?見面臉上開花,背地咬碎鋼牙,那種日子很開心麼?”
“這是混賬話!父輩有父輩的情勢,子輩有子輩的事業嘛!”允祿心裡一動,迅速看了一眼這位實際是長子的“三貝勒”,一邊揣猜他的用意,說道,“皇上就你們三個兒子,他身子又常鬧病,兒子們不分憂誰分憂?”弘時蹙額說道:“可不是的!十六叔你還不曉得,外頭有些閒話,說皇上自從得了喬引娣,身子骨兒就……這話我都說不出口。喬妮子這是地道的個狐狸精、掃帚星,在山西折騰敗了半省官員,諾敏的小命都搭了進去。又狐猸十四叔,弄得十四叔狼狽不堪,如今進宮,皇上又——縱沒那些事,什麼名聲兒呢?您和皇上如今是最說得進去話的,從容時變着法子勸勸——的盧馬妨主,就不該留在身邊的。”
允祿吁了一口氣,這些話他也在旁處聽說過。他自己也覺得喬引娣走一處敗壞一處,是個不祥之身。但他也深知,雍正只是時時存問關愛這個女孩子,既沒有役使也沒有侍御,勸雍正“遠色”的話斷斷出不了口。思量着又問道:“老五就爲這些個不肯出來辦差麼?”
“那倒不全是的。”弘時目光好像要穿透轎牆似的望着遠處,“他說走到密雲,遇到一個異人,叫賈士芳,斷言他再往北走,今年有血光之災。就是回京,也要韜光隱晦深藏不露一年,才得躲過這一劫。他整修門面,大約就是聽了賈士芳的妖言,聽說還要在後院造一座高樓,想出門想急了,就登樓眺望一番……這些瘋話他說得正顏厲色,我都忍不住笑。”允祿耳邊聽人說賈士芳都磨出繭子來了。府裡幾個太監想悄悄尋訪進府,給允祿和十六福晉推推格。允祿想起當年大阿哥魘鎮二阿哥,三阿哥請張德明大徒弟進府看相,八阿哥請張德明推造命的往事,一個個翻身落馬鼻青臉腫的下場,雖然也有心見識一下這個神仙問問自己休咎壽際,到底忍住了,因問道:“聽說你也見過姓賈的,是不是真實有些本領?”弘時冷笑一聲說道:“有人勸過我是真的,我身爲皇子,金枝玉葉之身,怎麼會跟這種東西來結交?”
允祿明知是假話,聽他說得冠冕堂皇倒不好再問,正要岔開話題,大轎已是穩穩落下,一個太監挑着公鴨嗓子道:“三爺府到了,請二位主子駕!”當下二人便不再說話,相跟着下轎進府。弘時帶着他們一邊向書房裡走,一邊吩咐:“進兩碗蔘湯,要熱熱的。”一個家人答應着,又躬身稟道:“貝勒爺,怡親王府的二爺錢名世他們來了,這會子還見不見?”弘時似乎怔了一下,轉臉看了看允祿,說道:“十六叔,咱們不如見見,打發他們去了,我們再講。”允祿想了想,弘時是坐纛兒皇子,一般政務不經請示雍正就有權處置,又奉旨和自己談話,這種小事不宜推辭,便點了點頭,和弘時一道踅到正房側的小書房裡。二人進來,果然見怡親王允祥的二世子坐在書案前翻着一本冊頁坐等。旁邊一個五十歲上下的老頭子一臉諛笑陪着說話,允祿認出是翰林院侍讀錢名世①錢名世,字亮工,江南武進人,康熙三十八年與年羹堯南北鄉試周年,頗富文名,參與《明史稿》修纂。因與修《子史精華》《駢字類編》受議敘。年羹堯二次進京時曾寫詩讚年,受到苛責。小說所述爲史實……還有兩個中年人,個頭模樣都相似,都穿着萬字印花寶藍色寧綢小羊皮袍,外頭套着黑烤綢馬褂,一般模樣留着濃密的八字須,卻是神色惶惶,兩手扶膝半個屁股斜簽着坐在弘曉對面。見允祿弘時進來,四個人忙都起身行下禮去,說道:“給二位主子爺請安!”
“罷了吧。”弘時瀟灑地一擺手,讓允祿坐了,又對弘曉道:“咱們自己兄弟,擡頭廝見的,往後你見我不要跪,給十六叔請安就是了。”
弘曉忙躬身答應一聲“是”,又笑着對允祿道:“十六叔,我給您老介紹一下,這是康熙四十二年探花錢名世;這兩位是雙生兄弟同科登第的,一個叫陳邦彥,字所見;這位叫陳邦直,字所聞。”弘曉今年剛滿二十歲,長弧臉,白淨面皮,尖尖的腦袋,卻一頭好發,總成又粗又長的辮子,稍頭還打了個紅絨蝴蝶結,盪盪悠悠垂在腦後,說起話來又快又便捷,看去十分乾練。他原是和老郡王膝下的第七個兒子,允祥未取福晉,雍正作主過繼了怡親王。後來允祥得罪,康熙又命他歸宗原家,及到允祥脫得囹圄,圈禁中卻和兩個侍妾有了兩個親生兒子。他雖回到怡王府,雍正卻只給了他個二等伯爵的位子,等於閒散宗室。要論起心境,和三貝勒弘時卻是一拍即合,因此這府裡走動得勤。弘時進暢春園幫着寶親王弘曆辦理政務,說合着瞧允祥的面子,名義上給了個內務府幫辦,倒着實和弘時親近起來。這是前話也不及細述。當下坐了獻茶,弘時便道:“弘曉,我忙死了,你們還要給我添亂。什麼事消停點明兒再說,就燒焦了洗臉水?”
“三貝勒胳膊上跑馬的人,這點子事大約還料理得開。”弘曉雙手捧碗,笑嘻嘻說道,“他們幾個心裡熬煎得油鍋似的,老錢我們平日交情分上,我不忍得失手不管。在您,是芥菜籽兒,在他們,那就重於泰山,您說是啵?”弘時見允祿一臉茫然,便道:“還是爲年羹堯贈詩那件事,今天皇上批了下來,他們安不住心也是自然的。”
他這一提醒,允祿立時便記起來,讞斷年羹堯大獄,賜年羹堯自盡,接着又清查出汪景祺受年羹堯指示,和蔡懷璽等人密謀營救囚困在遵化的十四阿哥允的大案。兩案併爲謀逆大案,株連極廣。從西寧軍中又查到了錢名世和二陳寫贈年羹堯的詩。陳邦彥陳邦直都用“所見”、“所聞”字號,是和年羹堯的詩,除了年羹堯,也還稱頌於“帝德如天被化外”、“堯天舜地封名將”。那錢名世卻與衆不同,皇恩帝寵一概不提,大肆吹噓年羹堯“分陝旌旗周如伯,從天鼓角漢將軍”,又是什麼“鐘鼎名勒山河誓,番藏宜刊第二碑”——既吹年羹堯,又捧允平藏之功,被吏刑二部專管磨勘的幾個“魔王”查明奏上。雍正一來身子不爽,又正值聽了許多閒話無處發泄之時,批了“卑鄙無恥殊堪痛恨”八字考語交部議處。聽弘時說部文御批,允祿便道:“先批到我那裡,我一時顧不上,請他們轉到軍機處去請衡臣相公照發回部,裡頭說的什麼,我還不知道。”
三個人聽說雍正對自己御批處分已經下達,頓時臉色蒼白,張惶地互望一眼,都站起身來,把目光轉向弘時。弘時見錢名世緊張得頰上嘴角肌肉抽搐,陳氏兄弟兩膝也在微微顫抖,他卻不急着說,吊胃口似地嘆了一口氣,三個人嚇得心裡格登一聲。
“這事原來不是我的手裡。老四(弘曆)沒出京,主持韻鬆軒政務,皇上召見過他幾次。”弘時從容說道,“老四回來跟我說,你們的部議都按‘從逆’,按《大清律》謀逆不分首從,一概是凌遲的罪名。”他吮了一下嘴脣,一臉悲天憫人的神情,見三個人已面如死灰,滿足地對搓了一下手掌,又道:“弘曆也覺得太重,說幾個讀書人,又沒有謀反實跡,幹嘛下這麼辣手,也沒有請旨就駁了部議,叫他們重擬,後來又議成斬立決。寶親王還是覺得重,改了絞立決送呈主子,弘曆又跟皇上說,日下京師謠言諑話多,不如從輕發落,堵一堵那起子小人的嘴。聽說十六叔和張廷玉他們都在場的。”允祿點了點頭,說道:“那天沒有決議。皇上說,謠言說我刻薄,我纔不在乎呢,要堵謠言只有殺,殺掉這些無父無君之徒,謠言不攻自滅。我和衡臣都勸,皇上臉色纔好看些,說‘且再等等看’。”弘時接着對錢名世道:“他們二位和你是有分際的。你寫給年某的詩一句稱頌聖德的話都沒有,純粹是拍馬屁。他犯謀逆罪,你不捲到一處纔怪呢!不要嚇成這個熊樣子,告訴你吧,你們三個都保住命了——革職還鄉永不敘用,怎麼樣,還滿意吧?”
三個人提得老高的心頓時落下,臉上顏色也回了過來,錢名世當頭,二陳隨後一撩袍擺崩角在地連連叩頭,口中喃喃道:“皇恩浩蕩,謝皇上再生之德,謝諸位王爺貝勒爺超生斡旋。”弘時把袖裡一份硃批過的奏議摺子遞給弘曉,笑着對三個人道:“死罪雖免,有些活罪也甚是難熬啊——這是硃批,你看看——你們起來吧!”
弘曉接過那份摺子看,前頭洋洋數千言,都是刑部幾駁幾複議論讞斷的過程,後邊留的“敬空”裡,一筆血紅的硃砂草書觸目驚心。部議擬罪不當。若依“從逆”之罪,錢名世豈得僅以“絞立決”草草處置?錢名世實文人敗類之尤,名教罪人之首也。朕在藩邸,其劣跡即稍有聞之。前奉大行皇帝御批,錢名世於修纂明史,將萬斯同數篇傳稿攘爲己有,爲高士奇所覺,恬然無恥毫不在意,着降兩級逐回原班。此聖祖已早查此人奸佞之心矣!朕素以爲不過文人無行,偶有貪念而已,乃以翰林清望之官,置君父於莫如,奉迎跋扈奸惡之邊將,朕實不知其所讀何書,所養何性。實名教之罪人,文士之匪類也!曷足以污朕之刀斧?彼既以文詞諂媚奸惡,爲名教所不容,朕即以文詞爲國法,賜以“名教罪人”四字匾額,示人臣之炯戒。至若陳邦彥陳邦直,吠聲之犬耳,革職回籍可也,欽此!①《雍正朝起居注冊》四年三月三十日、四月二十一日,《清世宗實錄》卷四十二均有此內容。錢與年並無其他過從,詩屬一般應酬。雍正出於對科甲人士的怨恨,別出心裁,“以文詞爲國法”,開思想批判之先河,充分暴露了他乖張行事的陰毒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