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玉起身道:“少時你就明白了,跟我來吧。”隆科多呆呆地點點頭,跟着張廷玉出來,早有邢年帶着兩個太監接引,踅過澹寧居向北,但見澹寧居月洞門北一帶並無宮殿房舍,一色的常青藤、菖樹、葡萄和薔薇刺梅,蔓牽虯結搭成花洞,兩邊花籬外都是叢叢灌木,陰森森碧幽幽遮天蔽日,四周靜得鴉雀無聲,只草間偶有秋蟲埤郟聽來反而更使人有一種寂寥和神秘的感覺。隆科多一路尋思着張廷玉方纔的話,忍不住問道:“中堂,您到底要帶我哪裡去?”張廷玉沒有答話,帶着又走了一箭之地,卻見前頭豁然明朗,閃進一帶土牆,上頭爬滿了牽牛花、爬山虎和何首烏,闊大的院落房舍都是黃茅結頂的草房,木窗竹籬毫無富貴氣象,寬敞的大車門斗上懸一塊泥金匾額,上頭寫着“窮廬”兩個大字,卻是御筆。隆科多盞洩疑間,見白髮蒼蒼的武丹從裡頭出來,穿着九蟒五爪的袍子,外頭套着黃馬褂,珊瑚頂子後還拖着一枝翠金交輝的孔雀花翎,見了張廷玉,便笑道:“請吧!”因見隆科多要行參禮,又道:“主子在裡頭靜攝,你不要大呼小叫地行禮了!”
“萬歲爺——住在這裡?”
“對了。”張廷玉一笑道,“這是園中之園、宮中之宮,連馬齊都沒福來這裡呢!今兒萬歲精神稍好,單獨召見你,你好造化!”
隆科多傻子似的跟着張廷玉進來,更是吃了一驚,站在門口迎候的竟是早已頒旨申斥、賜金還鄉“交地方官嚴加管束”的布衣宰相方苞!隆科多張大了嘴,剛說了句“您不是——”方苞搖手製止了他。隆科多隻好進來,果見康熙穿一件駝色實地紗袍,頭上勒一條明黃緞帶和衣臥在竹榻上閉目養神,滿屋圖書插架,地下盤龍薰爐御香嫋嫋,寂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隆科多衣裳攖薰蛄訟氯ィ以頭碰地輕輕叩了三下,卻不敢言聲,悄悄打量康熙,越發瘦得可憐,滿臉刀刻的皺紋一動不動,彷彿向隆科多訴說這位皇帝一生的憂患和功業。
“萬歲,”方苞輕聲叫道,見康熙毫無反應,又近前一步,小心翼翼道:“萬歲,步軍統領隆科多奉旨見駕,已經給您請過安了。”
康熙的喉結動了一下,睜開昏痰難壑敝鋇囟⒆怕】貧啵半晌,吃力地說道:“起來,賜座,賞茶。”隆科多慢慢起身,斜簽着屁股坐了,溫聲說道:“半年沒見主子了,龍顏憔悴至此,真出奴才意外!”說着,竟動了情,眼圈一紅,離了奏對套語,哽着嗓子道:“這是怎麼說的?叫人心裡發酸。奴才自幼跟着皇上,幾曾見過主子這樣來着?”他動了真情,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張廷玉在旁皺眉道:“隆科多,你這都是些什麼話?”
“衡臣,這是他的真情。到此田地,朕願意聽虙錚”康熙柔聲嘆息道,“太醫和你們日日都說朕的病不相干,朕自己心裡有數:沒有多少日子了。唉……玄燁,你也有今日麼?”幾句話說得方苞和張廷玉也落下淚來。唏噓良久,康熙又道:“生死常理,明達之人不諱。但今日不是難過的時候,朕想趁着心裡清明,把大事定下來——隆科多,你知道朕爲什麼召見你麼?”隆科多忙欠身答道:“奴才不知。”康熙看了看張廷玉,說道:“你給他宣詔。”
張廷玉躬身答應一聲南面而立,待隆科多跪好,說道:“隆科多跪虙錚這是聖上的遺詔!”
“扎!”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張廷玉不緊不慢地讀道,“隆科多本系微末小臣,倚前上書房大臣佟國維之勢簡在臺閣,乃敢交通八阿哥胤禩圖爲不規,謀求非分恩榮,着即賜死,欽此!”
隆科多萬萬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封詔旨,驚得身上一顫,冷汗驀地浸出額角,怔着看了看漠然望着天棚的康熙,嘴脣劇烈地抖了一下,輕嘆一聲,叩頭道:“奴才……領旨,謝恩……”方苞在旁問道:“你有什麼可辯之處麼?”隆科多連連叩頭道:“奴才在佟族中壓抑多年,並不得意。與八阿哥過從稍密是有的,並無圖謀不軌情事,求萬歲聖鑑。”康熙略一點頭,說道:“還有一份詔書,讀。”
“方纔遺詔由我處置。你如奉詔盡職,這份遺詔由武丹、張五哥、劉鐵成和德楞泰我們五人合議焚燬。”張廷玉又展一份詔書,說道:“這一份遺詔在主子萬年之後宣佈:隆科多隨朕幾三十年,奉職唯謹,可託大事,着即進封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太保、上書房大臣,賜爵一等公。欽此!”
兩道截然相反的遺詔同時宣讀,隆科多驚呆了,嚇懵了,直挺挺跪着,竟忘了謝恩!
“這是沒有法子的事。”康熙側轉身,溫和地看着隆科多,語氣多少帶着辛酸,“朕英雄一世,不想敗在兒子手裡,舐犢之情又在所難免,想來想去,只好將生死二字都賜給你,由你自己選。這樣的詔書,張廷玉他們也都有兩份。確保朕的遺願不至落空。機械變詐,仁人不爲,朕爲德不卒,都是被形勢逼出來的。隆科多,你當諒朕的苦心!”
“奴才明白……”隆科多深深叩下頭去,其實他心裡打翻了五味瓶漿糊盆,什麼滋味都有,什麼也不明白。
“你不明白……”康熙彷彿不勝感慨,招手道,“你跪得近一點,朕告訴你。方苞,把木櫃裡那件東西取出來……”
方苞答應着,抖着手開了櫃子,取出一個鍍了金的黃漆葫蘆交給康熙。康熙一手拿着葫蘆,一手撫着隆科多的背,說道:“你在佟家受壓,朕瞭如指掌,其實你不知道,真正壓你的是朕。朕要提拔你,佟國維能攔得住?”
“萬歲!”
“聽朕說,”康熙輕咳一聲又道,“佟家世受國恩,朕的生母也是佟家的人,原指望佟國維不負朕望,做一代名相,料不到他陷到阿哥黨爭裡不能自拔,朕所以恨他又不殺他,也正爲如此。你雖對佟國維有隙,其實心裡也怨朕,以爲朕忘了你,是麼?”
“奴才不敢!”
康熙嘆道:“不敢言是真的,不敢想就未必。小多子呀!你看看這個葫蘆。這是當年科布多之役,我們主奴二人突圍出來,在戈壁瀚海跋涉時留下來的。就這麼一葫蘆水,支撐了三天,你喝的馬尿,朕喝水;只一個高粱面窩頭,朕掰給你一塊,你沒捨得吃,吃的是草根,到朕餓極了你又給了朕……”隆科多淚如泉涌,哽了一下,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康熙喟然道:“昔日重耳出亡,路上乏糧,他的臣子介子推割股啖君,重耳復位爲君,卻忘掉了他。你有介子推的風節,朕卻不學晉文公!這葫蘆打過仗朕就收了起來,漆了黃漆、鍍了真金,置之案頭時常把玩,卻一直沒有提你的官,升你的職。不是你差使辦得不好,是朕有意壓着。一來你能歷練些事,二來朕也能看看你的品行器量。昔日從徵的你是年歲最小的一個,朕要把你留給兒孫用,官升得太大,不成啊!”他說着,已是老淚縱橫,隆科多已是哭倒在地下,張廷玉和方苞也自黯然神傷。
“朕今日說透這個,其實就是託孤。”康熙哽咽道,“晉你的職,封你顧命大臣,要你宣佈朕的傳位遺詔,你思量前後,朕不重你愛你,能這樣做?朕……難道連個宣佈遺詔的人也尋不來?”
說至此,隆科多已是伏地大慟,渾身抽搐着,顫抖着,一句話也回不出來。康熙拭淚道:“方纔說的,是朕成全你。你也要成全朕,你好生做個忠良賢能的名臣,也就不枉了朕栽培你幾十年的苦心了。”說罷,他覺得有點氣短,略一喘息,弛然說道:“朕太勞神了,你們商議吧,朕在這裡聽着。”隆科多零涕說道:“主子高厚之恩,就是把奴才磨成粉也報答不了。多餘的話奴才一句也不說。自今而始,就算奴才死期已至,只有忠貞至死不負聖恩,或可報皇上隆恩萬一!”他哭得臉色黃中透白,嚥着氣起身道:“衡臣大人,靈皋先生,請安排吧。”
張廷玉請隆科多坐了。方苞早抱着半尺厚一疊文捲過來,說道:“這是皇上八年來口授的語錄,我已經潤色謄清,題名‘聖武紀’。今日交給衡臣,將來由衡臣宣示。”張廷玉見隆科多發怔,忙道:“遺詔共是兩份,一份就是‘聖武紀’,略陳皇上一生功業,還有垂示子孫的聖訓;一份是傳位遺詔,由你宣讀,和張五哥德楞泰會同開閱……”
三個人喁喁而談,康熙起先還閉目靜虙錚漸漸地,聲音變得渾濁而遙遠,他沉沉睡着了……
隆科多回到步軍統領衙門,已過酉正時牌。早晨到現在只吃了一頓飯,但他卻半點不餓。這驟然加在身上的使命,火一樣焚燒着他,滿腹的激動、興奮、喜悅、企望,還帶着一絲悵惘和哀傷,全然無法解釋,無法平靜。趿着鞋在簽押房裡踱了幾步,叫過書房軍務筆帖式來說道:“我寫兩份手諭,你這就發出去。”說罷走至案前提筆疾書:
着中軍護營接管原衛戍朝陽門、齊化門、東直門十棚正藍旗駐守軍士。此令!
想了想又寫了一張:
調宣武門內綠營移防北安定門。此令!
“明白。”那筆帖式接了手諭,說道:“卑職這就去辦——請軍門示下,朝陽門原駐軍移防何處?”
“你告訴他們馬管帶,”隆科多冷冰冰說道,“不要驚動城裡百姓。後半夜帶東三門兵士進城,護衛我的中軍。所有調防軍隊,不得驚擾百姓!”
“扎!”
那筆帖式答應一聲,還沒出門,便聽外頭有人稟:“禮部員外郎黨逢恩請見。”黨逢恩是九阿哥胤禟門下,又是自己老上司黨務禮的公子,平素極來往得稔熟的。隆科多略一沉吟,說道:“你先把手諭留下,半個時辰後來取——請黨先生!”
一時便聽腳步橐橐,黨逢恩布鞋青襟飄然而入。隆科多笑道:“什麼風吹得你來?你是越活越瀟灑了!這五綹長髯真叫人羨煞,換了道裝,活脫一個呂洞賓!”
“我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喲!”黨逢恩嘻嘻笑道,進來入座。兩個人寒暄笑語幾句,隆科多便命人迴避了,笑問:“八爺叫你來的?”黨逢恩端着茶碗沉吟片刻,說道:“是九爺。昨晚上九爺和八爺合計了一夜,叫我來問你個實底兒。”
隆科多佯裝一怔,說道:“有什麼合計的?上次你來,我已經說過,九門提督府不用操心麼?”
“八爺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黨逢恩溫文爾雅地起身來,邁着方步沉思着道:“豐臺大營管暢春園,你管九城。到時候一聲動手,城裡所有親王、貝勒貝子府由你護持控制。怕的是有人先發制人,所以八爺府的護衛重擔就要落在你老兄肩頭。豐臺大營十三爺的部舊不少,如果成文運彈壓不住,恐怕還得動用你的人馬。”
隆科多鬆弛地向後一靠,格格笑道:“好大的東風!我也直說了,我的兵不能出城。否則,二十幾家城裡的王爺府就難以控制。就是八爺親自召見,我也只能這樣說!”
“很好!”黨逢恩坐了回去,“八爺也慮到這裡。你既忠於八爺,萬一豐臺兵變,怎麼辦?八爺叫我問問你。”隆科多微笑道:“不會有那種事。萬一出事,還有西山銳健營呢!我今夜已下令,調我的中軍保護八爺,調綠營兵控制四爺。只要八爺在我這裡,豐臺鬧塌了天,他們一兵一卒休想進城!”說罷將兩份手諭就桌上推給黨逢恩。
黨逢恩看了看手諭,揹着燈燭,他眼睛鬼火似的灼然生光:“你真是個角色!明晚九爺十爺請你面談。已經內定,你是兵部尚書!”
“兵部尚書!”隆科多幾乎笑出來,忍住了,霍地起身道:“你稟九爺。官,我是不要的。但願我家佟老爺子當政,少擠兌我一點,足感厚愛了!”
送客出去,隆科多看了看案上兩封手諭,臉上露出一絲冷笑,大聲道:“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