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坐着吧。”烏雅氏原在簾後大炕上半歪着,從天明便接待客人受禮,她顯得有點疲倦,見兩個兒子神采奕奕進來給自己磕頭禮拜,坐起身來吩咐道:“把這勞什子簾子攏起來。方纔是怕有外客,他兩個是我腸子裡爬出來的,沒的裝神弄鬼的做什麼?”幾個太監忙不迭答應着用金鉤將珠簾收攏了起來,胤禛看時,母親穿着翟烏秋香色緞袍,三層金頂的東珠鳳冠放在案上,露出烏黑的盤龍髻,柳葉眉、丹鳳目,只嘴脣略顯厚點,彷彿總用牙齒咬着下嘴脣,又像總是在想什麼心事的樣子,因賠笑道:“母親氣色極好,今兒着了吉服,看去更精神了,一點也不像五十多歲的人。兒子們雖說在外頭辦事,心裡着實惦記着,母親素來有個氣喘的毛病兒,不知可大安了?”
烏雅氏怔了一下,笑道:“時犯時好,老毛病了,我也不在心上。上次你送進來的烏雞白鳳丸和禵兒的川貝定喘散都好,至今天天斷不了呢!”胤禵躬身賠笑道:“這不值什麼,娘娘用着好,就是兒子們的虔心到了。既這麼着,明兒再配些送進來就是了。”
烏雅氏一時沒言語。皇家規矩,盡是母子至情,一年中能單獨見面說幾句話的時候也就是這一天。她心裡雪亮,眼前兩個兒子,一個精明要強,冷面冷心,一個玲瓏剔透,肝膽熱腸,都在拼命做事,投康熙的緣法,骨子裡都盯着毓慶宮那個虛着的太子位。兩個兒子兩派勢力,她又是欣慰又是擔心。因爲無論哪個兒子大位有望,母以子貴,她自己逃不了一個太后的位份,擔心的是這麼多阿哥奪位,誰知道天上哪塊雲下雨?萬一別的阿哥得逞,又將如何?萬一……自己親生兒子骨肉相殘……又是什麼光景?烏雅氏沉吟着,打量一眼兒子們,胤禛垂手默坐,怡然自若,胤禵口角帶笑左右顧盼,一臉不安分神色。她想說點什麼,一眼瞥見殿門口豎着的大鐵牌子,上面茶碗大的字寫着:
太祖皇帝聖訓:後宮嬪御宮監人等有妄言干政者,殺無赦。彷彿一陣冷風襲來,烏雅氏打了個寒噤,囁嚅了一下,見兩個太監擡着一桌席面進來,便問道:“到進膳的時辰了?”
“回娘娘話,”太監忙將席面擺在炕前,賠笑道,“這是萬歲那邊賞過來的。李總管方纔叫了奴才去,萬歲正和方先生張中堂說話,聽說四爺和十四爺都在您這,萬歲爺高興得了不得,說難得你們母子一處說說話兒,就不要兩個爺過去請安了,賞了這桌席面,還有一瓶蘇合香酒,說娘娘心跳,吃這個酒無礙的。”烏雅氏忙起身聽了,道:“你再去養心殿一趟,請李德全代叩天恩,多謝主子惦記着了。”又向兩個兒子笑道:“設兩個座兒,你們陪娘吃幾盅吧!”
胤禛胤禵對望一眼,一齊起身移座到桌前,胤禵擎杯,胤禛執壺滿傾一觥,一撩袍角都跪了下去,胤禵將杯捧與胤禛,胤禛雙手高高舉起,說道:“兒子們在外頭忙於國事,一年到頭極少在您老人家跟前盡孝的。今兒借萬歲的賜酒,爲母親上壽,請母親滿飲此杯!”烏雅氏接過杯子,滿杯絳紅的酒汁,的,如同琥珀汁液,不知怎的,她的手有點發顫,笑道:“不瞞你們說,我早已斷了葷酒。一來是君有賜不敢辭,不好掃了主子的興,二來娘母子一處,難得這天倫之樂,我今兒就破一次戒——”說罷舉觥,看了看,一仰而盡,用手帕子捂着嘴勉強嚥了,在火鍋裡撿一片筍吃了,又道:“你們盡情吃,我在一旁看着也是歡喜的。”胤禛胤禵哪裡肯依?做好做歹又勸了兩個半杯,方纔各自入席,烏雅氏已是酡顏微醺,放了杯子嘆道:“看來此地鐘鳴鼎食,金尊玉貴,總是規矩太多了些。我沒進宮時在呼倫貝爾,你外公做壽,王宮外搭的氈幕,下頭是歌女佐酒,帳外武士賽馬摔跤,一家人席地盤膝傳花罰酒,那是多麼快樂!”
“養移體居易氣,”胤禛忙着給母親斟茶,說道,“母親今爲龍鳳之儔,自然尊嚴天家制度。母親如思念外公舅舅,兒子得便請旨,請他們進來覲見也是一樣的。”胤禵卻笑道:“是兒子們太莊重,不會承歡,往年這時辰,十三哥必定也在,今日少了他,就沒那麼熱鬧了。”胤禛聽了,心裡一酸,幾乎墮下淚來,料是烏雅氏也必難過,微睨時卻見母親神色如常,正詫異間,烏雅氏說道:“十三阿哥是可憐人,萬歲其實很疼他的,他和大阿哥不一樣。”
這是至關要緊的話,胤禛胤禵不禁都怔了,既然“不一樣”,爲什麼處置卻一樣?兩個人都擡起頭,等着母親往下說,烏雅氏卻轉了話題:“大阿哥的事出來,他母親納蘭氏去見主子,告了胤禔忤逆,主子說,‘這不是女人管得了的,沒有你的干係。’其實她何嘗不傷心?我去看納蘭貴主兒,眼睛都哭紅了。十六個有兒子的嬪妃,誰不指望兒子平安出息?所以,今兒趁了酒,我要勸你們幾句,你們在外安生辦事,甭圖那個非分之福,平平安安的,就算你們對我有孝心。看着你們平安和睦,我就能多活幾年。像納蘭氏,多伶俐的個人,如今走路看着地,跟人說話也變得怯聲怯氣,就活着,什麼趣兒呢?”說着,便用手帕拭淚。胤禛笑着起身給母親夾菜,嗔道:“都是老十四,沒來由提十三弟做什麼?”烏雅氏卻道:“兄弟關心,這不算什麼。你們都是頂尖兒的聰明人,大蘿蔔不用屎澆,如今外頭的事除了瞎子,誰瞧不見?告訴你們一句話,當今聖明,不能往他眼裡揉沙子,你們一心一意當好你們的王爺貝勒,辦好差,平平安安的,和和睦睦的,就是福氣!”
“母親放心!”胤禵笑嘻嘻看着胤禛,說道,“我們這不好好兒的麼!古人說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古詩說‘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我們自幼都讀過,都是至理名言,豈有不記得之理?您盡放心,我們不管別的,和四哥相與得好着呢!”胤禵伶牙俐齒,舌如巧簧,說得胤禛也是一笑,烏雅氏也回過顏色來,說道:“我知道你們和睦,話趕話的,不過白囑咐一句。既如此,你們兄弟共飲一杯同心酒,叫我也樂樂!”
胤禛忙答應一聲,欣然起身,胤禵早滿滿斟了一杯酒遞過來,胤禛笑着呷了一口,將杯遞給胤禵,胤禵一飲而盡,向母親亮了杯底,又落座吃酒說笑。胤禵因笑道:“不是我惹母親煩惱,十三哥真的是沒有大過錯,今兒座裡沒有他,心裡不免惦記。也並不想叫母親在萬歲跟前討情——我只納悶,十三哥和大哥既‘不一樣’,萬歲怎麼就不肯放他出來呢?”
“我也不得明白。”烏雅氏搖搖頭嘆道,“他不是我養的,沒那麼多忌諱,出事第二天見萬歲,我倒替他討情來着,萬歲說:‘這是爲他好,也沒有把他怎麼樣嘛!這些事你們婦道人家不懂!’也沒說別的話,我也沒敢再說。”
胤禛胤禵對望一眼,本來想從母親這裡討一點枕頭風,不料聽了這許多,反倒越發懵懂,圈禁,是宗室除賜死之外最重的處分,還說“爲他好”,又是什麼“沒有把他怎樣”!婦道人家不懂,精明伶俐的四阿哥十四阿哥反而更不懂,老皇帝的心思真叫人猜詳不透。當下見午時已過,各宮嬪御們花枝招展地帶着壽禮涌到前院,只爲兩個阿哥沒有離去不便進來,二人知道不便,匆匆又吃了兩杯便辭了出來。
兄弟二人出了西華門,都舒了一口氣,擡頭看天,已是蒙了一層浮雲。陰得卻不重,一輪慘白的太陽在雲縫中掙扎着穿行,颯颯秋風卷地而起,紅楓黃葉翩翩飄落,一隊鴻雁鳴叫着掠過雲影急匆匆地向南趲飛,給灰暗陰沉的秋色平添了幾分不安和淒涼。胤禛見周用誠帶着十幾個家人候在石獅子北側,便轉臉道:“胤禵,壽酒不暢,到我府再小酌幾杯吧?”
“四哥,你又不吃酒,我一個人吃悶酒沒味兒。”胤禵似乎心思重重,神情恍惚地看着遠處,“兵部今兒沒事,我和四哥一起出城走走散散心,怎樣?”胤禛沒言聲,伸出兩個指頭向周用誠招招,周用誠早備了兩匹馬過來。
兩個人騎了馬,漫無目的地出了城北,在玉皇廟兜了一圈,又踅向城西,沿護城河迤邐南行,一路都沒有說話,眼見前頭便是永定河,堤外秋水漣涌,蘆荻花白,堤內卻是前明張閣老墳塋,老檜松柏下衰草連陌,東倒西歪的石人石馬石羊有的已半埋土中。二人棄馬登堤,才覺察到天陰得重了,星星雨霧已灑落下來。胤禛不禁失笑道:“今兒怎麼有興頭跑這裡來,連個雨具也沒帶!”
“秋風、細雨、羸馬、離人,何等之雅!”胤禵似乎不勝感慨,“何必要雨具?你看這位張閣老,生前三朝元勳,權傾內外,流年一去,世事滄桑,就凋零到這模樣,誰來爲他遮風擋雨?”
“唔?”胤禛怔了一下,突然一笑,說道:“你原來今兒悟了道,要和我參禪了?嗯……兄弟,你悟性差得遠着呢,不知世上諸事諸物,譬如這風這雨,這馬這人,都是色相幻化,論其本來,都是空的,因爲有煩惱愁悶喜悅愛慾所以空中生色,迷失了本來面目,待那一日歸於寂滅,到無生無滅、無有無無之時,一步跨出鐵門檻,一切皆歸於空。此地左倚永定,右扶帝城,登堤舉目,鬱乎蒼茫,難怪你臨風嘆息,究其本來,是你劈不破這道旁門。真的悟徹了,世上不過一團氣,一縷煙,一現曇花而已!”
胤禵笑道:“我嘆息一聲,你就有這麼一篇鴻論——論起佛學,我們誰也不是對手——我是今兒聽了娘娘的話,心裡有感觸。你大約還不知道,八哥昨兒去皇上那請安,說如今情勢他處在兩難之端,出來做事,怕人說有野心,不出來做事,怕人說在家韜晦,請父皇恩准他裝病休養,惹得阿瑪大發雷霆,說他有意試探,罵得狗血淋頭,本來沒病的人也氣病了。想想做人真難,就是我,人說我是八爺黨,其實天知道,我就是我自己!我不是說八哥觸了黴頭纔講這話,一般都是阿哥,我做什麼要當人家一個什麼‘黨’?我和你一母同胞,要聯,和你聯在一處。上頭又有太子,我不瘋不迷,爲什麼要和八哥攪在一處?所以母親的話我聽得刺心,骨肉鬧到這份兒上,人生有什麼意趣?”說着一陣灰心,早淌下淚來。胤禛卻深知這個弟弟,人小鬼大,比之胤祥心地瓷實得多,想着笑道:“你這又何必!做人本來就難,何況我們處在天下最大的是非窩裡?你是熱中於事業,我是庸碌無爲,只想做個孤臣,當今皇上在一日,我是他的孤臣,下一代是誰當皇上,我仍舊是孤臣,人說我刻薄盡有的,沒人說我有野心,就是這個道理。大哥就是瞧不破這個,落了沒下場,我看八弟也未必有什麼野心,只是結交人多了,下頭小人們什麼做不出來?倒受了背累!你難我難八弟難,其實比起老十三來,我們都還算好,想想這一條,多少惱煩都沒有了。”
胤禵品味捉摸着胤禛的話,似虛又實,似實,又無可捉摸,恬淡得泉裡剛打上來的水一樣,不由嘆息一聲,沒有吱聲,只望着朦朧雨霧中的秋景呆呆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