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幾個阿哥爺……”張廷玉無可奈何地嚥了一口唾液,“他們聽說主子欠安,要進來瞧,奴才擋了駕,還訓斥了爺們……”“你訓得好!”康熙平生最愛踏雪賞景,聽見這事,立時興致掃盡,一屁股坐了回去,冷笑道:“他們哪裡是來請安?成心是要氣死朕!朕給你特旨:從此你見這羣孽障,不必給他們行禮!”說着氣得呼呼直喘。張廷玉笑道:“主子,您又來了!這‘非禮勿行’是聖人之教,奴才不敢奉詔。就是教訓阿哥,也是拿着太子太傅的身份管教的……”
康熙沒再理會張廷玉的話,漱漱口起身踱了兩步,說道:“叫大阿哥進來!”
胤禔大踏步跨進殿內,一股暖流立時融遍全身,說不出的舒坦,他熟練地給康熙打千兒行了禮,躬身笑道:“阿瑪歇得香麼?”康熙用熱毛巾擦着臉,冷笑道:“朕自然想香香地睡一覺。只你這個帶侍衛的阿哥聽聽,外頭腳跺得打雷似的,能睡麼?你夜來給胤礽傳旨,他都說了些什麼?”胤禔忙道:“胤礽沒什麼,兒子怕他尋短見,安排了兩個太監侍候着。”說着又把胤礽的話複述了,只回避了胤禛和阿哥們那件事。末了又道:“外頭是弟弟們在等着請安。阿瑪,這冷的天兒,難爲他們跪了一夜,兒子給他們告個情兒,請免跪了吧。”
“唔。”康熙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說道:“你回得是,胤礽這話決斷他的生死榮辱。朕也很疑惑,胤礽雖然無道,肩頭不寬膽子也小,未必就敢打朕的主意。”胤禔看了看一臉倦容漠然侍立的張廷玉,湊近康熙說道:“張廷玉是皇上股肱之臣,不是外人,兒子有句心裡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康熙漫不經心地說道:“你這話奇!父子君臣有什麼間隙?只管說就是。”
胤禔遲疑了一下,彷彿在斟酌字句,許久才款款說道:“皇上說的極是!兒子昨晚也是反覆掂量,承德這場風波又嚇人又出奇,太蹊蹺。二弟不是個膽大人,他斷不敢稱兵逼宮的。但別的阿哥心性不一,智量頗高,其中緣故令人難猜!像老葤銚老八、老十葤銚老十四他們,存什麼樣的心,也就難說。”康熙陡起驚覺,擡眼看了看胤禔,問道:“依你見識,是什麼緣故?”
“京師傳言太子失寵,已經幾年了。”胤禔皺眉道:“雖是小人造言,但阿哥們身居鼎鉉之側,有一等不可告人心思的,難免就起意兒,構陷太子的事,也許是有的。這次出事,肘腋之間倉猝而辦,能這麼周全,也不爲無因。”康熙點頭嘆道:“這話說得有理,何嘗不是如此?不過朕從沒有起心廢太子,是他無道自食其果,你得體諒朕心。”胤禔受到鼓勵,微微一笑又道:“俗語說‘壟中脫兔、萬人齊呼’,比如野地裡跑出兔子來,難免人人吶喊着要捉,待到兔子被人拿住,也就風平浪靜了。”
張廷玉聽着這陰險的譬喻,不禁怦然心動,忙躬身道:“萬歲,估約北京轉的奏摺該到了,奴才先去煙波致爽齋整理一下節略如何?”康熙笑道:“你不要走嘛,聽聽大阿哥的見識——你且說,該怎麼辦呢?”
“夜來兒臣憂心如焚。”胤禔說道,“替萬歲想想,萬歲真難。所謂慶父不死,魯難未已,胤礽結黨多年,私人門吏遍佈天下。所以胤礽一日在,朝廷永無寧日,但由皇上決斷,又關父子之情。替主分憂、爲父解愁,我想我做長子的,責無旁貸……”下邊的話礙難出口,胤禔便打住了。張廷玉愈聽愈驚,已是背若芒刺,但康熙卻似渾然不覺,笑問:“你的意思是——?”胤禔陰森森一笑,咬着牙輕聲道:“由兒子處置掉胤礽。此人一除,皇上可以從此安枕。”
康熙似乎吃了一驚,彷彿不認識似地盯視着胤禔,良久,笑道:“衡臣,你聽見沒有?大阿哥見識不凡!真是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看!胤禔,你這麼想,難道不怕後世說你殘忍?史筆如鐵,人言可畏呀!”張廷玉乾笑一聲,只說了聲“是”,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敢摻和。胤禔見康熙並無怒色,便道,“兒這是盡孝道,人言不足恤,天命不足畏。爲了父皇,兒死且不怕,還怕那些無知之徒妄加評論?”康熙聽了默然不語,陰寒的光波在眼瞼中無聲地流動着,他站起身來,悠悠地踱了兩步,突然說道,“張廷玉,傳旨叫殿外的阿哥都進來。”
胤禔這番密陳說得得意,正想着如何措辭把胤祉胤禛胤禩諸黨都包羅進去,一舉粉碎這羣虎視眈眈盯着太子位置的弟弟們的夢想,聽見康熙好端端地叫弟弟們都進來,不禁一愣,傻呵呵怔在當地,眼看着張廷玉出去,眼看着胤祉、胤祺、胤祚、胤祜等人魚貫而入,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叫你們進來爲了兩件事。”康熙含笑說道,“頭一件,昨夜出了無頭案。有人用通封書簡發加緊手諭,命熱河都統凌普帶着兩千騎兵進了御苑。這件事須得弄清,是誰竟敢如此大膽?條子就在這裡,廷玉,拿給他們看,是不是太子的手跡,是就罷了,若不是,須辨出是誰的。”
“扎!”
張廷玉答應一聲,小心地取過幾上那張紙條,雙手遞給胤祉。這字條胤祉雖然已看了兩遍,還是接過來,裝作仔細辨認,心裡想着如何對答康熙出的這個題目。許久才轉交給胤祺,胤祺排行第五,生性最是忠厚朴訥,抖着手接過來,心頭如撞小鹿,突突直跳,慌亂地看時,上面只寥寥幾行:
皇太子胤礽諭:皇上近侍鄂倫岱等奉旨移防奉天直隸等地,着熱河都統凌普率親兵護衛進駐山莊,聽候節制以資關防。此諭。字跡十分潦草,與胤礽臨懷素帖格調十分相似。只筆意之間顯着刻意描摩,幾處點畫略有修飾。胤祺暗自搖搖頭遞給胤祚,接着胤獺⒇範T、胤禟……挨次傳閱,卻都不言聲,連胤誐這一號大炮也只是搓目揉鼻,一聲不吱。
“怎麼樣?”康熙口氣沉甸甸的,帶着巨大的威壓,說道,“朕夜宿戒得居,不爲無因吧?說說看,從胤禔打頭起,每個人都說。”
胤禔還在想着方纔康熙古怪的神氣,此時心裡才亮堂起來:原來父親立即就採納了自己的條陳,要處置胤礽!因頭一個說道:“這張手諭兒子幾次端詳,雖有造作痕跡,從筆鋒腕力行走圓熟看,很像胤礽親手所書。有幾處不像,也許故意捏弄,也許另有人作了迷惑視聽手腳,故意加了幾筆——”說到這裡,突然又多了個心眼,又道,“不過胤礽處置政務多年,手跡傳遍朝廷,極易爲人揣摩僞造,所以兒臣不敢斷言。”
“大哥你錯了。”胤祉搖頭道,“從點劃勾撇處處詳檢,這張紙決非二哥所寫,乃另出他人之手!此人摹寫本領甚高。但卻只學得二哥筆法筆意,沒有學來筆神筆性。二哥每字寫完,筆鋒都要藏墨暗挑,他這裡邊沒有一個字造得神似!”胤禩接口便道:“我看也是,只是形似,神氣中沒有二哥的飄逸筆致。”接着胤祺胤祚胤縣範_等人也都說不是胤礽親筆。康熙一邊聽一邊想着,躊躇着說道:“那——是誰寫的呢?”
胤禔認定已摸透康熙心思,一哂,斷然說道:“我看還是老二作的孽!”
“不是的!”胤誐驀地頂了回來,“萬歲不用犯嘀咕,誰想當太子,那必定是誰!”說罷紅着眼盯着胤禔,胤禔沒幹這事,倒覺得胤誐這話頗有道理,於是便看三阿哥胤祉,笑道:“老十說的有理。不溝浲是捏作僞字,也得有這個本事,你說呢老三?”
胤祉騰地紅了臉,論起寫字“本事”,公認他是第一,但此刻回敬胤禔,連康熙也不信,嚥了口唾沫沒言聲。胤禔此刻也冷靜下來,這時候攀咬胤祉,不但康熙難以置信,說不定引起公憤,引火燒身,那就更不上算,一邊尋思,口中已轉了風:“這事情不單要從字跡上想,這上頭還有胤礽的隨身璽印,除了他親近的人,難以僞造。”這個話說得就顯得公道近情了。胤誐見胤禛胤祥都沒來,咬着牙一橫心道:“我看像……老十三!”
全殿的人都被這話說得打了個冷顫。其實,傳閱這張手諭時,人人都閃箳鋨胤祥”這兩個字,只事關重大,一言興邦一言喪邦,往死裡得罪胤祥,也就連帶了胤禛,連胤祉平素也爲這個遊冶神相處得好,誰敢輕易出口?胤禵立即響應:
“兒臣也是這麼想。”
“我瞧着也像……”
“除了他,誰敢?”
“他臨過太子字帖。”
“他天天進毓慶宮,拿一張空白印璽紙還不容易?”
所有清理虧空逼債時的怨氣,都從這似猶豫似肯定的話裡不鹹不淡地傾吐了出來。胤祉垂着頭,緊張地思索着,眼見連胤禩也說“不妨請下旨問問胤祥,看他自己是怎麼說,這事不好輕易下決斷的”,胤祉最後才道:“父皇,有些處筆意興致,確實有點像十三阿哥,請慎重查問。”胤禔也道:“請父皇裁奪,十三阿哥素日依附胤礽作威作福,欺凌阿哥,見太子位置不穩,聽信小人諂言做出這事,也許是真的。此人有亡命徒性情,這個膽量是有的。”
“嗯!”康熙腮上肌肉抽搐了兩下,“這件事就議到此,等會兒朕再發落。第二件事——方纔大阿哥造膝密陳,怕朕擔了殺子惡名,他願意親自殺掉胤礽,除去慶父之憂,大家以爲如何?”
彷彿一聲炸雷,驚呆了所有的人,殿中幾十雙眼睛都盯向胤禔,彷彿在看突然從地下冒出的一個訓洬!衆目睽睽下,胤禔僵跪在地,臉上五官錯位,形同鬼魅,又像一個人在大庭廣衆下突然被剝得精光的人,難堪得無地自容。連張廷玉也張大了口,不知康熙竟這樣突然發作胤禔。
“父皇……”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胤禔方略略恢復了神智,伏地叩頭顫聲說道:“兒臣方纔說的是心腹之言……孟子云‘社稷爲重,君爲輕’……苟有利於大清朝局,兒臣甘冒斧鉞,痛陳利弊……望父皇默察兒臣忠愛之心。是,則取之;非,則棄之……兒臣並無一己私念。”
“放屁!”康熙“砰”地擊案而起,頓時勃然大怒,“像你這樣的蠢豬,居然想做太子?居然還記得聖人之教?什麼‘捉兔子’又是什麼‘天命不足畏’?王安石這樣的胡說八道都搬出來給朕聽!你是什麼東西,敢說這樣無法無天的話?”
衆人的心彷彿提得老高,又一下子跌落到無底的恐怖深淵裡,此刻大殿裡緊張得一個火星兒就能爆燃起來!
“容兒臣分辯……兒臣真的沒有……沒有存着奪……奪嫡自爲的心思……”胤禔語不成聲,像秋風裡的樹葉,全身都在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