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被他說得毛骨悚然,越發覺得這個大將軍位置至關緊要,因道:“所以軍權不能旁落他人之手,至少不能在老八手中!實在不行,我就舉薦年羹堯!或者是嶽鍾麒!”
鄔思道突然仰天大笑:“四爺何其性急!你不是口口聲聲以做皇帝爲苦麼?求仁得仁又何怨呢?”胤禛被他這一揶揄,頓覺自己失態,不言聲坐了椅上,長長透了一口氣道:“我雖不願做什麼皇帝,也不能叫鼠輩白作踐了我!”
“四爺安坐,聽我說。”鄔思道穩穩坐了回去,娓娓說道:“舉薦年羹堯,或者什麼嶽鍾麒,是絕不可行的。反之,皇上若問你誰可將兵,你就毫不含糊地回奏‘惟獨十四阿哥能當此大任’!”
衆人聽他這麼說,一下子都怔住了,彷彿不認識似的直盯着鄔思道。鄔思道嘿然良久,口氣冷峻得像結了冰:“十四阿哥是聖心默定的將軍,理掌兵部多年,無論何人難以替代,四爺素來在權力上頭恬淡,突然另舉他人爲將,萬歲疑心不疑心?”他緩了一下語氣,又道:“八爺九爺十爺十四爺是一檔子事,舉朝皆知。但裡頭有點小小區分,十堅如磐石,十四爺卻是‘黨中之黨’,八爺也怕十四爺在京另起爐竈,你力阻十四爺出征,也犯了八爺的忌,這一條先就不合算。”他又伸出三個指頭,“十四爺有自己的小算盤,他學的是晉國重耳,獨自將兵在外,手握兵符觀變,一旦萬歲大行,北京起亂,他來收拾局面,然後擁兵自立,你阻他此行,十四爺怎麼想?前一程子他和你套近乎,爲的就是到衝要之時,你不至礙他的手腳呀!”
文覺和性音不由對望一眼:想不到這裡有如許大一篇文章!胤禛想想自己,覺得有些話真是礙難啓齒,不由嘆息了一聲。
“方纔這些話都是一面理,更要緊的是皇上的打算。”鄔思道用碗蓋撥着浮茶,慢條斯理說道,“人算不如天算,這是至理名言,但天算之權在皇上那裡!八爺機關算盡,偏偏他漏了這一着,對,我斷定他漏了這一着!”他掃視一眼凝神靜聽的衆人,侃侃說道:“八爺想的是內外策應,文事武備雙管齊下,要在萬歲身後大幹一場。萬歲想的,八爺在百官中威權太重,加上一個管兵部、懂兵法、帶過兵的十四阿哥守在北京,無論新君是誰都難以駕馭。所以,一定會命十四阿哥西出陽關,遠遠打發到外邊,一來分了八爺的權,二來也保全了十四阿哥不至陷得太深——萬歲命世英主,思慮如此周詳,令人神往啊!”性音笑道:“我佛說經,至玄奧之處天花亂墜,令人心扉一開。不溝涊我看,這些事方苞肯定要參贊的。”鄔思道也笑道:“人主能用人就是一長。劉邦不過一無賴流氓,能用漢初三傑,就得了天下,何況萬歲智慮遠在高祖之上!”
胤禛此刻真是茅塞頓開,卻仍不無疑慮,吃着茶出神道:“自從方苞入閣侍候,朝務雖沒有整頓,確是有條理得多了。不過我總在想,老八的想頭也很有道理。可惜十三弟了,不然,我還是要舉薦胤祥的。”
“不要忘了十三爺的外公就是喀爾喀蒙古大汗。”鄔思道說至此,顯得有點興奮,“萬歲囚禁他,也爲防着他掌兵權——外有蒙古鐵騎,內有你四爺,那才真叫上‘策應’呢!十四爺帶的兵都是旗人,家口財產都在京師直隸一帶帝輦之下,誰有本事鼓動得這幹丘八爺們‘反回北京’?一旦新君登位,一道詔書令十四爺隻身回京,只怕他得乖乖地俯首聽命!十四爺真的有什麼舉動,先就有年羹堯部擋在陝西,就打進來,十萬兵馬無糧無餉,困於北京堅城之下,又師出無名,用不着張良吹簫,只消張廷玉馬齊登城一呼,立時就倒戈了!”
他說完了,人們還在想,誰也沒說話,書房裡靜得一片死寂,只聽外頭雨聲刷刷,雷鳴轟轟夾着狂風,滿世界攪得一片混沌。
胤禛在楓晚亭和鄔思道他們直談到申末時牌,眼見雨還沒有停的意思,因晚間還要巡視大內關防,便披了油衣,扶着周用誠肩頭過萬福堂這邊吃飯。因見高福兒守在二門口,便問道:“有什麼事?”高福兒忙賠笑道:“年羹堯來了,說是不知怎的惹了主子生氣,連姨奶奶也不敢見,守在爺北書房候見。主子這會子見不見他?”胤禛在門洞裡站住了,略一沉吟道:“我忙得很。你告訴他,吃過飯我還要進大內巡夜,他有事只管辦他的事,要沒事就呆着等我回來。”高福兒趕着說:“這麼大雨,主子還要出去?奴才要不要跟着?”
“不用你跟,叫粘竿處的家丁隨着。”胤禛一頭往裡走,一頭說道,“你告訴性音師傅一聲兒就是了!”
吃過晚飯,已是酉正時分,雨雖略小了點,天色卻晦得一團漆黑,電閃時而隱在雲後,時而金蛇走空般一躍,將大地照得一片慘白,給人一種不安和恐怖的感覺。胤禛叫過弘時弘晝弘曆兄弟,安排了晚課,命粘竿處十幾個武士舉着玻璃燈,由性音騎馬護轎,先由西華門進內,巡看了三大殿,由午門出來,又命轎,“去東華門。”性音笑道:“爺也忒過細的了,紫禁城裡頭多少巡夜太監,還有乾清門侍衛,這裡頭還有了賊了?”
“不爲防賊。”胤禛說道,“平時是嚴管燈火,防着太監們聚賭生事,打雷天更防着雷火毀了殿宇。再說,裡頭九千多間房,千門萬戶,兩千多號人,也不敢指定就個個是君子。內務府內務府,管的就是‘內務’嘛!”
一行人趕至東華門,雨已經愈來愈小,猶如細篩子篩雨,搖搖飄飄均勻地灑着,只金水河的瀉水龍頭一片聲嘩嘩山響,向河中排着大內的積水。胤禛身披油衣,蹬着鹿皮油靴淌着潦水進門看時,東華門當值侍衛是德楞泰,一邊拾級上階,笑道:“原來是老德在這裡!知道這邊門神是你,我就不過來了。”
“是四爺!”德楞泰一怔,“這麼大雨,都想着四爺不會再來了呢!我也是剛剛過來,方纔在御膳房,幾個蘇拉在那裡玩錢,我扣了他們,叫他們今晚不高興不高興。”他的漢話已經不再那麼滯澀,有些詞兒還用不好,胤禛聽他把“難受難受”說成“不高興不高興”,不禁一笑,“我來不來也不衝着你。侍衛要都像你和鐵成五哥,我天天睡個舒坦!——有什麼異樣的事沒有?”德楞泰搖頭道:“二爺病了,燒得塗糊,請賀孟平去看病,剛剛出來,我叫他們搜搜身再放出去。”
昨日內務府慎刑司報說大阿哥胤害病,今兒二阿哥也“燒得塗簰銼,胤禛不由心中一動,預感到要出什麼事,剛剛糾正說“是糊塗不是塗簰銼,便見賀孟坪土礁鎏監過來。賀孟萍胤禛也在,嚇了一跳,忙請安道:“四爺康泰!”陪着的太監遞給德楞泰一張白紙,說道:“德軍門,除了這張開藥方的白紙,賀太醫沒帶別的東西。”德楞泰說道:“賀太醫,別怪我太認真。你家離西華門邊,出東華門,臉又白得像死人,我不能不弄清楚。”說着把紙遞給胤禛。
“都害病了,是身病呢還是心病?”胤禛一邊問,翻來覆去瞧那張紙,見是一張極常見的素箋,甩手扔了回去,笑道:“如今時氣果真不好!”賀孟鋪着胤禛機帶雙敲的問話,尋思着怎麼回話,一個沒接着,那張紙飄落到了溼漉漉的地上。
“字!天爺,紙上有字!”
一個蘇拉太監扯直了嗓門兒驚呼一聲,衆人彷彿半夜見鬼似地被他嚇得一顫。德楞泰生恐賀孟蘋俚裟欽胖劍老鷹撮雞般一把提起賀孟撲さ美顯叮早有小太監揭起那張紙來遞給胤禛。胤禛看時,果見潮溼之處字跡清晰,水漬印跡,有點像用蘸水毛筆在綿紙上寫的樣子,看那文字時,卻是:
凌普奶兄轉王袷Ω擋⑻轂!⒓伍嗵ù我輝模礽自幽禁,於茲七載有餘。囹圄望天,泣血淚乾!今知昔非伏地無顏。近悉西陲朝廷有事,盼得項斯之說,使礽有補過自新之道,重返慈躬膝下,爲良臣孝子。耿耿此心唯天鑑之!
愛新覺羅·胤礽敬啓密書寫得多少有點潦草,字體卻極爲熟悉,正是久違了的“太子”親筆!胤禛看着,咬着細白的牙微笑道:“二哥博學,我竟不知道是用什麼藥寫上去的!孟疲想必是你的主意?”
“四爺!”賀孟圃繅嚴諾沒瓴桓教澹臉像死人般難看,搗蒜般磕頭道:“二爺用白礬寫下的……我有一千個膽也不敢給二爺出這種主意……二爺抓住我昔年給阿哥爺們配春藥的短處,逼我帶出來……沒法子只好從命。只求四爺超生……可憐我家中還有八旬老母……”說着已是聲淚俱下,鬼嚎似的哀懇哭泣聲聽得人身上一陣陣發森。胤禛淡淡說道:“二哥囚禁數年仍舊毫無長進。自己做出不是,叫下人吃掛落!萬歲屢次嚴旨,事關國家重務片紙夾帶出宮,殺無赦!天幸我查了出來,不然,連我也難逃干係!你捅這麼大的亂子,叫我怎麼救你?”賀孟浦皇欠地哀懇。德楞泰道:“虧得了四爺,不然,真叫這王八蛋滑了出去!”
一語提醒了胤禛:就這樣拿下賀孟疲不但*視自己爲叛逆,就是其餘的人也難免議論自己心狠手辣落井下石。這名聲如何擔待?出了半日神,已有了主意,因嘆道:“二哥久幽思動,人之常情。不該用這法子傳遞,弄得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這份心術用到忠孝上頭,再不至落到如此境地的。”說着轉臉對衆人道:“孟剖歉齪萌耍也是個老實人,素來給人看病十分經心。我佛慈悲,講究一個善字。如今我想保他一個活命。你們要不願意,我也保不了,要願意,我有個計較大家參酌。”說着目視德楞泰。德楞泰見他一會兒做鍾馗,一會兒當觀音,蒙古直性漢子,再猜不到這個王爺的彎彎腸子,躬身說道:“求四爺示下。”一個小太監湊趣兒獻殷勤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只要有好法子,沒來由誰做這惡人,叫冤魂纏身呢?”
“這話明白。”胤禛點頭道,“先頭慈寧宮的白彩,就是鬼纏死的。我想這事,都怨二哥不安分。這樣,就算賀孟譜允妝ㄗ矗檢舉胤礽,事情也就結了。萬歲必定還有點賞,孟圃倌靡磺Я揭子分給今夜知道的人,算是去財消災。衆人得了好處,你也逃了活命——如何?”
胤禛親自查出這樁巨案,衆人原是不指望賞銀的了。不料這個無情刁狠的王爺竟出了這麼個主意,衆人無不眉開眼笑,有的獻媚頌聖,有的合十唸佛,當下就捧得胤禛活似觀音現形羅漢再世,好話說了一車。德楞泰也道:“這是四爺好生慈悲,只要不出事,聽四爺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