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紱退堂回來,路過二堂,見黃倫形同木偶癡坐在堂角的木杌子上。他大概已經聽到了李紱方纔宣佈的判詞,見李紱精神抖擻地過來,身子一軟便雙膝跪了下去,說道:“犯官有罪,總念我十年寒窗,四下考場,今天來之不易,求大人筆下留情……”李紱遲疑地站住了腳步,揚着臉看了看堂後院中籤押房前肅立的幾個太監近衛,嘆了一口氣,說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啊!你的這件事太丟人,不單丟你自己先人面孔,朝廷臉上也是撐不住的。當今主子最講心田,壞他名聲的,斷沒有輕饒的理。這會子我還要謁見寶親王,不能多談,你先回府上閉門思過,寫一個服辯給我,我奏皇上時夾片呈後上御覽。就以你貪色頑鈍這一條說,辜負皇上苦心栽培,罪認得好,心誠,或可有你一條生路。至於功名,眼下根本談不到。世上沒有什麼好東西能洗掉恥辱,只有時間。撕擄下性命,拼幾年工夫雪心改正,那時才能說這件事呢!”黃倫聽一句,哽着嗓子答應一句,李紱見他嚇得渾身篩糠語不成聲,心裡也是一軟,卻沒有再說什麼,拔腳便進去了。
“好啊,包龍圖退衙了。”李紱在簽押房門口報了職名,便聽裡頭一陣爽朗的笑聲。挑簾進去,見寶親王弘曆坐在炭火盆子旁烤手取暖,李衛用鐵筷子輕輕翻着,屋子裡一股濃烈的烤白薯甜焦香味。李紱就地打千兒請下安去,說道:“奴才給親王千歲請安!”起身來時,才又對李衛笑道:“臭叫花子,在我這屋折騰烤紅苕,巴結主子了!”他這才用心打量,只見弘曆一身寶藍色土布棉衫,腳蹬雙起樑“踢死牛”鞋,頭上帶着青氈瓜皮帽,腰間繫一條黑布搭包兒腰帶,通身上下都像一個鄉下窮秀才。只弘曆年紀還不到十六歲,儘管看去比實際歲數老成,但天生資質秀麗雍容,貌如姣好女子,和他這一身微服打扮不甚相稱。李衛也是便裝打扮,像是鄉里中戶人家的長隨。他永遠是一副嘻天哈地模樣兒,只是他身子骨兒不好,臉色帶着青黃,藉着翻弄烤白薯順便兒取暖。李衛身後還有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一臉書卷氣,眉宇間卻甚是英武。武昌地氣夏熱冬寒,這種時節棉袍棉衣尚且凍得縮首頓足,他卻只穿一件夾袍,單褲套着快靴站在靠窗處,一臉的泰然自若。
李衛見李紱不住眼打量那年輕人,嘻嘻笑道:“我們寶親王爺主僕是步行趕來湖廣的。你瞧這年輕人不起眼兒,把你衙門人都加起來也未必是他對手。他叫端木良庸,如今跟寶親王一道南巡。”李紱向端木良庸略一點頭,漫不經心說道:“國家承平之世,練武不如習文。我看你這資質,像個讀書料子呢!——王爺,前幾日接邸報,說您要到南京,奴才萬沒有料到來到武昌,不知皇上龍體近日如何?”
“皇上龍體欠安,不過不相干,你可放心。”弘曆起身站着說了一句又坐下,“我這次出來也順便訪醫。要有身懷異能絕技的,或者十分上好的醫生,你寫密摺奏薦進去。哦不,你不是這就要離任進京麼?留心兒訪着就是。”李紱笑道:“皇上其實就是一個‘累’字。奴才一路進去,一定用心訪查醫生。不過說選‘異能’之士,奴才不敢奉命,還要勸勸李衛兄,離經叛道之徒江湖術士,萬萬不可輕易進薦。你要薦,我就彈劾你!”
李衛嬉皮笑臉,說道:“你彈劾我還少了?不過狗咬狗罷了,該薦誰我還要薦的。上回你彈劾我違旨看戲,反倒給了我好處,弄了個‘李衛奉旨看戲’——我不爲荒淫怠懈,吃喝玩樂兒,大約你李紱無奈我何。”這說的是前年的事。雍正下旨令天下文武百官不準看戲荒怠公務,李衛卻幾次在南京總督衙門叫戲班子。李紱便以“陽奉陰違擅自觀劇”爲題,密奏了李衛一本。雍正臭罵李衛一頓,令他“據實回奏”,李衛答稱因自己“識字不多,學術不夠,又蒙皇上嚴旨切責讀書學史,只得檢些於治道有益的戲文兒看看,長長見識”。雍正硃批,“爾之粗率無學朕深知之,肯於看戲學史,其心其志仍在法理之中,朕甚嘉勉之。但囑爾勿以觀劇荒怠公事耳。”——本來偷偷看戲的,經李紱這麼一彈奏,李衛反而變成公然奉旨看戲①見《雕弓天狼》第三十二回……此時說起來,李紱也只好自失地一笑,說道:“只要我看你不地道,我仍舊要彈奏你的!”
“巨來,”寶親王弘曆見二人戲說鬥口,也是一笑,他雖在少年,自六歲入宮即在康熙皇帝膝下讀書,學貫古今兼長文武的老皇帝親自調教的皇孫唯獨他一個。因此在康熙的百餘名孫子中,不但學問最好,而且養成氣質,舉手擡足皆有制度,龍子鳳孫華貴雍容中又帶着溫馨可親,使人一見忘俗卻近而難褻。他一開口便阻住了二李說笑,“我是從信陽府直下湖廣來的。有人勸我從南陽老河口過來,說是道兒好走,其實我看是因爲南陽爲河南富庶之地,‘千里不斷青’,那是河南的臉。我沒有看這個‘臉’,從河南的‘背’面過來了。比了比,覺得湖廣治得比河南要好。你說要啓程調直隸去了,我想勸你一句,以你的清廉介直,直隸也能治好,不過皇上銳意振數百年之頹風,刷新吏治。有些陋習不能不有所更張,河南、江南推行火耗歸公,攤丁入畝,加上墾荒,歲入幾乎都增了一倍。已經證明了的好辦法好制度,我勸你到直隸還是要推行。楊名時在雲貴也是按兵不動,那個地方苗瑤漢雜處,和內地不一樣,你不可類比。你是聰明人,又是皇上心膂股肱,皇上寄託期望殷重,巨來你要切切留心。”
李紱在椅中欠身恭肅一禮,莊容說道:“王爺訓誨的臣切切在心。不過歷來有人治而無法治,王爺熟讀史籍,自必明瞭。即以王安石,豈是無能之輩?他的法政今日推詳,也都頭頭是道。法治與人治相比,人治第一,這是千古不易之理。所以皇上整頓吏治,以峻刑嚴法懲貪罰賕,臣一力推行。至於耗羨歸公,官紳一體當差納糧,臣以爲應該因地制宜,因事制宜,因人制宜,不可千篇一律。”他看了看李衛,說道:“就像又(李衛字)在南京,廣收煙花稅補國用不足,是國家一堪悲之事,豈能作爲成例成法推而廣之?我和李衛私交很好,說到公事,他是小人之法,我就要鳴鼓而攻之!”
“黑貓黃貓,能捉耗子是好貓。”李衛聽他當面指自己的辦法是“小人”之法,頓時滿心的不自在,嬉笑道:“你說我收秦淮樓嫖稅不對,難道武昌的青樓不收稅麼?不過你輕我重罷了。你收的稅都用了做什麼,我也略知一二。有些沒差使的,苦缺的官兒,你補貼了他們,官兒們說你好。我收的稅,建了三十一座義倉,專門補濟無業無產的窮民。如今天下討飯的,你湖廣去的也不少,他們都曉得我這南京長年設賑棚,遲早有飯吃。跟你不一樣的,是破落產業戶,叫飯化子說我好。嫖客身上抽血養活叫化子,聖人也不會說我沒天理。”
“罷了罷了。”弘曆擺手道,“再說下去就動了意氣了。從來一興一替制度變更之間,政見不一是常事常情。巨來你若不肯推行火耗歸公,我也不奪你的志,恐怕這件事是當今第一要政,你就不宜出任這個直督,這是我臨出京時皇阿瑪談心時說的。給你下個毛毛雨,你也好心中有數。”
李紱眼波不易覺察地閃了一下。他一向謹守成規,以仁厚清廉自戒,以例傳法度理治湖北,無論士紳百姓都知道他是“青天”,湖廣每年的考績都是“卓異”,遠遠超過田文鏡的官聲人望。對田文鏡,他們原是患難之交,私誼極好的,自從田文鏡強制河南大力墾荒,不少窮民不堪其苦,流入湖廣爲丐,二人書信來往討論政事,意見相左,情分也就淡薄了。他倒不在乎田文鏡被雍正稱爲“模範總督”,因爲從雍正硃批諭旨時看,對自己的信任絲毫也不亞於田文鏡。寶親王輕描淡寫的幾句話,透露了皇帝對“火耗歸公”、“士紳一體當差納糧”這些新政推行的決心,也或者說朝廷對田文鏡的信望已經遠遠超過了自己。李紱心裡酸酸地泛上一股妒意,說道:“王爺給我下這個‘毛毛雨’足見厚愛。我也坦誠稟告王爺:我很愛湖北這地方,這裡的百姓也愛我。這次進京見了主子,還想請求回湖廣。主子可以瞧着我和田文鏡比比腳力,看誰把省治得好!王爺是我的少主子,您的學問通天下都知道的。田文鏡衙門裡有‘三聲’:算盤聲、板子聲、嚎哭聲;我也有三聲:琴聲、棋聲、議政聲;兩個‘三聲’孰優孰劣請王爺判斷。”
“這兩個‘三聲’有意思。”弘曆爽朗地一笑,看了李衛一眼,說道,“湖北確實治得不錯,李又也有同感。你手下現在已經沒有遺案,新到的硃批諒你已經收到,不要再滯留了。今日一見就算別過,你從水師給我們主僕弄一條船,我們沿江東下去南京,你快點回北京,直隸的鄉試你主持,這是萬不可耽延的。”說罷便起身。李衛卻道:“一條船怎麼也不成,至少要三條船。叫水師提督換便裝隨着王爺的船暗地護駕,少主子的安全比什麼都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