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微微眯眼,同樣直視夏先生,坦道:“他們是我的父母。”
夏先生恍然地張了張脣,卻未能發出聲音。
程心耐心等着,不多時,他像調整好狀態,重新開腔:“那真好,我是你父母的舊友,他們現在生活好嗎?”
程心不判斷他所說的是真是假,只道:“他們非常好,你有心了。”
夏先生點着頭說:“那就好……你們住哪?”
程心:“我們一直在豐城。”
對方:“我知道,你們一直住康順裡嗎?”
程心微頓,暗裡對他這個人重新審度,她答:“我們搬去北苑了。”
“北苑……”夏先生跟着念,“抱歉,我不是豐城人,不清楚這在哪裡。”
程心笑笑:“那我也講不清它在哪裡。”
“無關係。”夏先生說着,向西裝男人遞去一個眼神示意,西裝男人隨即掏出一張名片雙手遞給程心。
程心接過,搶先入目的是“夏飛”這個名字。
“這是我的名片,”夏飛說,“上面有我的聯繫方式,你回家後可以給你父母。”
“好。”程心應了。
夏飛大概認爲不夠,試探問:“你們傢什麼聯繫方式?”
程心用眨眼的功夫想了想,問西裝男人借來筆紙,寫下一個固話號碼。
夏飛將號碼仔細看了一遍,彷彿要將它即時背入腦中,之後他臉上露出了笑容。他的笑容很淺,卻及眼底,兩邊眼角有細長的魚尾紋,更顯成熟男人的風度。
他親自將程心與郭宰送至門外,並道:“替我向你父母問好。”
程心說:“會的,多謝。”
人走後,夏飛看着號碼紙,站在落地窗前自言自語:“女兒都這麼大了……”
他擡眼望向窗外的藍天碧海,沉靜了半晌,轉頭吩咐西裝男人:“去內地的簽證給我再辦一次。”
程心與郭宰離開酒店後,行至鐘樓一帶。
先前在街頭賣藝的大表弟陳首不見人了,而“順風號”仍未下班,依舊載滿遊客漂在海港上。
隨意找個地方坐下,程心研究起夏飛的名片,她先問郭宰:“你有他這些聯繫方式嗎?”
郭宰點點頭,反問:“他認識程叔程姨?”
程心:“能講出康順裡這個地方,應該是。”
但她印象中不記得有這個男人來訪過家裡,也許又是早年移民美國的舊友。
這位舊友的名片上寫的聯繫方式是國外的號碼,她估計想要阿爸阿媽聯繫他,挺難。
將名片上的內容看完,注意力又回到名字“夏飛”上。
夏飛夏飛,程心無意地在心裡唸了幾次,忽地一驚。
她想起來了。
阿爸遠在西安打工的某年,阿媽時常夜裡出街,大妹小妹追問她去哪,她惡狠狠說去找阿飛……
程心心裡一突一突的,她無法坐了,站了起來漫無目的地朝某方向暴走。
郭宰奇怪地跟上去,“怎麼了?”
程心沒回話,她陷入有點可怕的猜想之中。
這個叫夏飛的男人,自稱是阿爸阿媽的舊識,也許是掩眼法。
他可能只是阿媽一個人的舊識。
程心將名片捏得起皺,“夏飛”兩字中間出現一條摺痕。
“程心?”郭宰握住她的手,見她臉色蒼白,緊張問:“不舒服?”
程心擡眼看他,目光晃神。
郭宰拿手探她的額頭與頸項,“是不是酒店裡面冷氣太大,一出來又太熱,所以病了?”
程心仍然不說話,目光越來越空洞。
郭宰不再問了,當機立斷:“走,回酒店休息。”
程心木偶般由郭宰挽着離開,心緒不寧。
五點了,太陽沒有半點下山的意思,陽光依舊盛烈,曬得她頭暈腦脹,也許真要病了。
……
第二天,程心與郭宰回到鄉下。郭宰去找關峰,程心直接回家。
阿爸去桂江了,仍未下班,家裡只有阿媽,她正在廚房準備晚飯。
聽見女兒回來的動靜,阿媽邊切菜邊吩咐:“冰箱有芒果,等阿爸回來記得提醒他吃。”
女兒沒有應聲,阿媽停下切菜動作,回頭看向門口。
程心站在玄關面無表情地看着她,行李隨意放一旁。
“做什麼?”阿媽莫名地問。
程心走去廚房,對她說:“我前兩天去香港不是爲了做身體檢查,是陪郭宰去見客戶。”
阿媽頓頓,繼爾惱道:“同我講做什麼?我無興趣知道你和他的事。”
程心說:“他去見的那個客戶是美籍華人……”
“他去見美國總統也不關我事。”阿媽打斷女兒的話,繼續切菜。
程心不惱不急,繼續往下說:“很神奇,那個人居然自稱認識你和阿爸。”
阿媽:“……”
她沒來得及做反應,程心就將夏飛的名片遞到她眼皮底下,說:“你看看認識不認識。”
阿媽往後仰仰腦袋,定神看了看。
程心留意着她的表情變化,由稀奇到狐疑,由驚訝到失神,然後僵硬地看向女兒,沉着聲問:“你在哪裡看到他?”
“香港。”程心平靜地重複。
阿媽放下手中的菜刀,把名片接了過去,捏在掌心,同時語氣慎重地交代程心:“不要告訴阿爸。”
“爲什麼?”程心裝作不知,“他還想來探你和阿爸呢。”
阿媽:“……”
她哽了哽才道:“我叫你這樣做你就這樣做。懶得跟你解釋。”
程心:“……”
她真的不欣賞阿爸阿媽每每到這種時候就將她拒於門外,不溝通不說明的做法。
是,這是他倆口子的事,關起房門要打要殺,也可能牀頭打架牀尾和,她做女兒的分分鐘浪費感情去操心。
但這個家她也有份啊。住在同一屋檐下,有着血親關係的人,卻整日冷戰黑臉。她不是賓館住客,她會爲此感到難受與不安。她想伸手解決。
況且暑假快到了,大妹小妹回家後發現氣氛不對,屆時會受到影響的又何止他倆口子?
程心吁了口氣,決定攤開來說。
“姨媽跟我講了,你和阿爸之所以吵架,是因爲你誤會了他20年,他不甘心纔給你臉色看。”
阿媽愕然了,又聞女兒道:“姨媽告訴我,是希望我能調和一下你們的關係。不然長期這樣下去,不行。”
這話阿媽信。
她在電話裡與姨媽訴苦時,姨媽就勸過她主動與阿爸和好,免得怨意日積月累,導致真的離婚收場。如今姨媽將事情告訴程心,出發點也無非是想做女兒的更關心父母,幫忙處理問題。
阿媽雙手撐着竈臺,猶豫了好一會才道:“你知道就知道了,等阿爸回來,你幫我多哄哄他就是。”
程心好笑地說:‘我哄是無用的,過去半個月我無幫你哄嗎?”
阿媽:“……”
她低着頭,看不清表情。
程心好聲勸她:“你自己去哄吧,進了房間關好房門,你怎麼哄都行。這是應該的,無人會笑你。”
阿媽還是沒有迴應,只低着頭。
與丈夫一起這些年,從拍拖到現在,全是他哄她。他脾氣不好,確實有兇她惡她的時候。不過只要他敢兇她,她就敢雙倍奉還地氣他冷落他,不論她到底有沒有錯。到最後,先忍不住,先認輸的往往是丈夫。她很少放下過強大的自尊。當初誤會丈夫不忠,她選擇隱忍算是唯一一次。
細想下來,並非其它情況不需要她放下,只是輪不到她去放下。
程心又說:“哄好了,家和萬事興。哄不好,還不如早日離婚,各自安好。”
阿媽驀然擡頭看她,滿目不可思議,卻又張口無言。
程心接着問:“如果你離婚了,那個夏飛會不會高高興興地娶你?”
阿媽再度震驚,眼睛瞪至最大,怒喝:“你講什麼!”
程心不畏縮,繼續:“你跟他以前是不是有過故事?阿爸知道不知道?”
阿媽料不到女兒會突然說這些話,訝然得啞了。當她發現女兒眼裡竟有幾分怨恨時,更是無處安放自己惱怒的激動。
她吃力又焦急地反駁:“你不要以爲自己知道很多,我和阿爸的事,你不準亂猜亂講!”
此時門外傳來引擎聲,是司機送阿爸回家來了。
程心無法再多說,匆匆挑重點:“我當時想不起來,將家裡的電話給了夏飛。”
阿媽當即譴責她:“你怎麼能給他!”
家門被推開,阿爸走進玄關換鞋,氣息消沉帶躁。
他看過去廚房,見老婆女兒圍着竈臺不知道在做什麼,總之沒有轉過身來做歡迎他的舉動,他心裡不爽,換鞋也整出些“哐哐噹噹”的動靜來。
程心這下才轉過身,笑着招呼他:“阿爸。”之後說:“我剛剛纔回來,先上樓沖涼。”
說完就溜了。
阿爸:“……”
他踢着拖鞋也往樓梯處走,途經廚房時,耳朵出奇靈敏地聽見有人低低地喚他:“阿偉。”
阿爸愣愣,腳步很自然地緩了下來。
阿媽見他有所反應,便再吱唔:“冰箱,冰箱有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