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康順裡有一位街坊,自小夢想去香港一家團聚。後來他實現了夢想的前一半——去香港。
至於後一半——一家團聚,杳無了期。
程心在房間踱了半天,就是找不到合適的地方收藏郭宰的家門匙。
她本沒有收藏東西的習慣,連童年必備的儲錢罐都沒有。
將鎖匙放櫃筒衣櫃吧,感覺光禿禿的沒遮沒掩,不安全。放枕頭底吧,也太容易被發現了。
挑三挑四不滿意,於是好一段時間那串鎖匙直接放她身上,上學放學寸步不離。
亦因如此,每當不經意碰到它翻出它或者聽見金屬摩擦的輕細聲音時,程心總會記起鎖匙的主人。
離別時她告訴的電話號碼,他記沒記住?離別時她所講的高一4班,是指九月之後的她的新學期班級,他又理不理解?
偶爾還會多想一些,比如他去到香港怎麼樣了,是不是真的睡在那個可以看見海的房間,有沒有遇上高興的事能讓他的心情稍稍開懷。
大妹說家裡沒有接過來自郭宰的電話,程心也一直代替生活委員每天去收發室取信。
郭母與郭宰在康順裡有些名氣,起初大家懵然不知,後來誰揭了秘,說郭宰去了香港,郭母和郭父鬧離婚去了省城,街坊便譁然了。
而“過來人”李嬸到處宣揚“我早就估到郭勝會拋妻”,致使許多人向她“請教”,一來二去,故事就更加有聲有色。
比他們知道得早,知道得多的程心未能從八卦中搜集出有用的新信息,爲此頗爲沮喪。
她有過去找郭宰阿爺打聽幾句的衝動,但很快就制止了自己。
何必呢。
閒來時她會推測,上輩子的郭宰大概也是這樣去了香港後沒了音信,所以他留給她的痕跡才淺淡如此吧。
某日程心和前鋒小學的胡老師通電話,如常問個好,聊一聊大妹在學校的學習情況,胡老師卻無端提起郭宰。
“你那位叫郭宰的親戚,他退學了?”
程心微微一顫,實話實說:“嗯,他離開這裡了,去了別的城市。”
胡老師:“是家人工作調動的原因嗎?怎麼不讓他把這個學期唸完,畢業了再走?這不上不下的對他沒好處。”
“他……”程心喉嚨發緊,說不下去。
胡老師沒察覺不妥,主動接過話:“是不是已經找好新學校了?估計也是,哪有家長願意自己的孩子在畢業前奔走的。大人的工作有時候就是霸道,硬性要求太多,沒辦法將就,就只能委屈孩子妥協。幸好只是六年級,要是高三就麻煩了。”
程心盯着電話機,艱難吐出兩個字:“是吧。”
大妹問過她,郭宰小學沒畢業就走,到了香港會有中學收他嗎?單程證已經到手的表弟陳首陳向可沒有急着走,他們都計劃唸完這個學年,等暑假到了才動身呢。
程心只能回答“不知道”。
她沒打算告訴大妹郭宰這趟香港是冒着犯法的險去的。莫講話他小學未畢業,就算他小學畢了業成績全年級第一,都於事無補。
一日拿不到身份,一日都不會有香港的學校收他。
每每念及這個節點,程心心窩就特別不舒服。
替郭宰耿耿於懷的。
今年錦中的合唱比賽,在正正當當的五/四日舉行。
初三1班齊聲演唱《我的中國心》,沒有什麼技巧可言,也沒出其不意的花招,就立正着普普通通地唱。
不知怎的,程心唱着唱着竟唱出些情緒。
這是平日練習乃至過去兩年參加比賽都不曾發生過的。
如今在臺上,看着臺下滿席觀衆,人難得唱到動情。
它的曲調不如《保護黃河》的壯烈激昂,歌詞沒有《爸爸的草鞋》的婉轉深長,卻令當時的程心唱得眼眶發熱。
尤其唱到“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時,強忍的眼淚不爭氣地滑落臉頰。
程心自自然然想到郭宰。
那個被逼拋開鄉下一切,隻身前往香港的男孩。
無論何時,生老病死,無論何地,香港內地,他真正所渴求的不是去香港,不是出人頭地,而是一家團聚。
他有父有母,可一出生就與父親分隔兩地,隨母親單獨生活,一家三口相聚的時光往往短暫且匆促,日子看上去富足,實情並不完整。
曾以爲不日團聚後,與父親的日夜相處能彌補昔日的缺失。這個支撐他樂觀度過十幾年留守生活的願望,誰料到最後會支離破碎。
父親變了,母親走了。
學業、身份、將來,無不成迷。
他明明有一雙手,卻什麼都抓不住。
他明明很難過,離開時卻沒流一滴淚。
留下的除了家門匙,還有一場唏噓。
歌唱完了,比賽結束,正如謝老師所料,初三1班憑唱《我的中國心》獲得了三等獎,完成任務。
1997年6月30日,星期天。
學生返校,晚自習間,班長何雙通知大家:“今晚凌晨,飯堂的電視機會直播香港迴歸儀式。感興趣的同學可以去收看,不感興趣的留在宿舍休息,學校不組織也不強制。”
同桌彭麗問程心去不去,程心點頭:“去。”
夜裡十點,宿舍打鈴。舍監提醒大家:“去飯堂看直播的現在就去,超過十點十五分,宿舍只進不出。看完直播回宿舍的學生記住了,千萬別吵鬧喧譁,否則扣分!”
有學生問:“舍監,我很想去看,但又很困,能不能睡到十二點起來再去?”
舍監:“唉——困就好好休息,過幾天就高考和期末考了,學習爲重啊!那節目以後肯定會反覆重播的,非要看直播做什麼?”
飯堂裡燈火通明,坐了約摸一半人。
學生坐在自己宿舍的飯臺,仰頭看着分佈於各個角落的七八臺電視機。
有學生會的成員在巡邏紀律,氣氛安靜輕鬆。
正式的儀式要凌晨纔開始,時間尚早,電視臺的主持人便將香港過去百年的跌宕歷史簡述了一遍。
有學生撐到十一點多就撐不住了,起來回宿舍睡覺。
有的則堅守不移,寧願趴飯臺上眯一會。
程心屬於精/力旺盛那一類,毫無睡意之餘,連廣告都如數觀看。
到點了,電視機裡出席儀式的人全部站了起來。
趴着睡覺的學生也陸續昂頭。
幾句說辭後查理斯王子上臺講話。
話畢,進行升降旗儀式。代表兩國的兩組隊伍同時進場,一組捧着國旗,一組空手上臺。
飯堂裡開始有人低聲議論。
“哎哎哎,你看我們的步伐多正多有型啊,英國那邊是不是無吃飯?軟趴趴懶洋洋的,一點看頭都沒有。”
“這個看頭有鬼用?你踏步踏得再用力,有本事把地踏爛了,都不代表你是巨人偉人。英國那邊沒激情又怎樣,香港人更沒激情。”
“聽講很多香港人有錢無錢的都想辦法移民了。哈哈,他們提議過索性花錢買個島,將全部香港人移居過去。”
“你這是路邊垃圾社的消息吧,神經病!”
電視機響着英國國歌,英國國旗與香港屬旗緩緩下降。
隨後響起中國國歌,中國國旗與特區區旗旭旭升起。
電視臺的主持人深深嘆了口氣,說:“這是非常非常歷史性的一刻。香港迴歸中國,英國的管治宣佈結束。老人家曾經講過希望迴歸後來香港看一看,不過相當遺憾他已於本年二月病逝。而據統計數字,現時有300萬左右的香港人申請了BNO,這個護照只允許持照人免籤進入英國,它並不支持英國居留權,亦不能延續給下一代。”
另一位主持人:“其實拿特區護照也沒問題的。中方承諾過香港50年不變,馬照跑,舞照跳,股照炒。”
有一位平日以搞笑出名的主持人嚴肅道:“我算過命,我只剩30年左右就夠鍾死,50年後變成什麼樣,你們到時誰還活着的,給我燒紙打個招呼。”
“啊?30年這麼多?我看你最多隻剩3日命。”
早就不停打呵欠的彭麗聽完領導人講話就撒了,她對程心說:“我不陪你了,你繼續。”
能和程心一樣堅持到凌晨一點多的,只有極少數人。
她之所以看下去,是想聽聽整套節目裡會不會透露些許關於“特赦”的消息。
上輩子的她完全不在乎這類新聞的。
飯堂的學生越來越少,宿舍舍監乾脆現身趕人。
“別看了別看了,明天六點多起牀,再看下去你們能睡幾個小時?週末回家看重播就是了。”
程心不得不回宿舍,然後清醒着過了一個晚上。
郭宰在香港是不是也在看這個直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