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程心回家,阿爸已經出院。
石膏未拆,他需要用柺杖走路。
阿媽認爲長期請假不妥,在阿爸出院後就恢復上班,週六煮飯的任務如常由程心負責。
阿爸第一次試女兒的廚藝,未開始吃就拿筷子敲了敲那盤菜心,點評:“堆得亂七八糟,毫無賣相,不會像酒樓那樣一條條排整齊嗎?”
再敲敲那盤排骨:“塊頭切得這麼大做什麼?當豬骨啃?”
阿爸喜歡吃魚,程心將雪櫃裡的魚腩拿出來蒸了,阿爸嘗一小塊後,道:“這麼小塊的魚腩,蒸4分鐘就夠了,你蒸了半個鍾嗎?肉又老又粗,衰過吃爛布。姜也放不夠,腥到無朋友。”
之後扒一口飯,又發表意見:“這米你放了一噸水?軟趴趴的跟粥有什麼區別??”
程心默不作聲,心裡卻叫囂:有種你別吃!
以及:拜託趕緊康復上班去!
阿爸在家無所事事,只能看電視。一個臺看膩了,想換個臺。
見距離不遠,他不使柺杖,跳着腳過去,換臺後又跳着回去坐處。
但也許跳得快,他絆了絆,整個人向前撲。
“阿爸!”
在街外玩的小妹恰巧回家喝水,見狀炮彈般衝去過扶。
可她一個豆丁能有多少力氣?阿爸不僅不敢找她做支力點,還害怕自己撲倒會壓傷她,一時間更加驚慌。
不過好在他手長,慌而不亂,一手牢牢扣住旁邊木沙發的背靠,人沒撲地,只是側倒在木沙發上了。
小妹急吼吼喊二樓的大姐,阿爸立即叫她收聲:“叫什麼!要全世界都知道嗎!”
小妹不喊了,改問阿爸痛不痛,他倒下來時撞到右大腿了。
阿爸臉色不悅,沒好氣道:“痛什麼痛,又痛不死!你走開,我要站起來。”
小妹去找柺杖,阿爸喝住她:“不用!就幾步路,拐什麼杖。”
小妹回來扶他,阿爸又趕:“走開走開,我自己能站。”
一隻腳不能用,另一隻腳又撞痛,阿爸扶牆站起來的動作很是費勁。小妹情急,當下就站到阿爸面前撐着膝蓋俯下腰,說:“阿爸我揹你!”
阿爸頓了頓。
小妹又說:“我來揹你,就像你平時揹我那樣揹你。”
平時出外,小妹懶得走路,撒嬌要阿爸抱。她越來越大個,抱着那個沉啊,阿爸便用背的。
阿爸笑了出聲,人跌坐在木沙發上,“傻女,你能背得動阿爸時,阿爸就離棺材近了。”
“咩?”小妹俯着腰往後回頭,見阿爸眼尾全是一褶褶的皺紋。
阿爸笑道:“不對,就算我離棺材近了,你也背不動我。你起身,不用你背。”
阿爸自行站起來,就聞小女兒喊了聲:“大姐!”
程心從樓梯下來,走近阿爸想伸手扶扶。
阿爸臉上的笑意斂得七七八八,揮着手趕:“走開走開!該做什麼做什麼,不用管我。”
他堅持自己單腳跳,跳回原來的坐處再若無其事看電視。待程心回去二樓,小妹又出去了,他才無聲無息起來,又單腳跳去神臺翻了瓶獅子油,再小心翼翼跳回去給自己塗藥。
阿爸在家跳來跳去的日子直到10月底某個週日的上午才結束。
他去醫院拆卸石膏,事關重大,程家六口除了巡例缺席的阿嫲之外,全部出動。
卸掉石膏的阿爸有點不會走路了,每走一步都像探地雷似的,從醫院探到上的士,下了的士從街口探到巷口。慢動作,無限復活。
阿媽起初心疼他,後來受不了就鬧就催。阿爸反過來兇她,嫌她打亂自己的節奏。
當街當巷挨鬧,阿媽怒了,甩頭就走,留下三個女兒陪阿爸慢慢爬。
是以,阿爸索性不回家了,就在巷口附近練習走路,探來探去。
大妹小妹藉機在街口玩,程心則回家寫作業,作業沒寫完,阿媽就叫她去喊阿爸妹妹回家吃飯。
程心出了巷口,見阿爸在不遠處與人聊天。對方面朝這邊,程心望了望,喲,那不是久違的廖醫生?
他沒穿白大褂,少了專業制服的衫託,整個人的氣質水平大打折扣。
程心走過去,湊近後聽見背對自己的阿爸說:“我去的是人民醫院。大病還是要去大醫院的,像你呆的那種小醫院,只能治小病小痛。”
廖醫生假笑:“你講得對,所以我寫了申請調去人民醫院,最近批了。你呀,一個大隻佬,行路帶眼,不然撲街了,撲得比誰都慘。”
阿爸沒說話。
廖醫生又笑:“你二女兒的疤好點沒?聽講你們找了種進口藥什麼的,阿秀找過我幫手看呢,講是你們讀書少,看不懂內容,是不是?”
阿爸隨着笑:“好很多了,千幾港紙一支的,比你之前開的不知什麼藥有效多了。我家有十幾支用光了,要不要借個空管子你研究研究?”
廖醫生繃了繃臉,沒回答就越過阿爸,要走。
他看見阿爸身後方的女生,出落大方眉眼熟悉,稍稍打量後認出來了,便上前對她說:“管好你們阿爸,不然他出事了,難爲你們阿媽。”
程心想都不想回了一句:“關你屁事。”
廖醫生一愣,轉身過來的阿爸也一愣。
廖醫生的臉色變得難看,回頭嘲諷阿爸:“看看你教出來的女兒,像什麼?一點都不像阿秀!”
阿爸罵回去:“關你屁事!滾!”
廖醫生邊走邊嘀咕,扔下一句:“不愧爲倆父女!”
剩下程心和阿爸,程心對他說:“阿媽煮好飯了。”
阿爸拿下巴朝巷口擡了擡,一言不發往那邊去。程心去街口喊了兩聲,大妹小妹先後歸隊。
阿爸康復了,阿媽挑了個週末約外婆阿姨去香港探姨媽。她們的單程證早辦下來了,一直在等阿媽騰時間。
她們週六上午出發,週日下午在程心返校之前回到家。
那時阿媽雙眼紅腫,精神甚差,進房間就沒再出來。
程心週二傍晚和大妹通電話,知道阿媽躺牀兩天後,她問大妹:“那誰煮飯?”
大妹:“阿爸。”又特意壓低聲音:“非常難吃!”
程心笑了出聲。
大妹說:“香港的天氣不是和我們差不多嗎,爲什麼阿媽會不適應生病了?”
程心說:“有機會再問她吧,最近別煩她了,等她多休息。”
電話另一端靜了下來,似乎在遲疑什麼。
程心沒催促,不一會就聽見大妹問:“大姐,你真的不給郭宰打電話?”
他消失了整整兩個多月了。
程心對着話筒微微嘆氣,道:“昨天打過了。”
剛開學時她不敢打,過了十月份她不敢不打。
昨晚七點她揣着三張電話卡去電話亭,撥了郭宰給的號,一共三次,都沒有人接。
程心告訴大妹:“等下跟你收線了,我再打。”
大妹即說:“那收線吧,拜拜!”
程心:“……”
等到七點,她再撥郭宰的號碼,依舊打了三次,依舊沒人接聽。第二天,情況一樣。
第三天,程心撥通了郭宰阿爺給的號碼,終於有人接了。
“喂?”是把粗聲粗氣的中年女聲。
程心拿出16歲少女該有的溫柔聲線與禮貌態度回答:“你好,請問郭宰在嗎?”
對方靜了四五秒纔再次說話:“你找誰?”
“誰”字音高高往上挑,多麼不可思議似的。
程心客氣地重複:“找郭宰,郭宰,麻煩你了。”
對方沉沉問:“你哪位?”
程心:“我是他朋友,叫程心。”
“程什麼?”對方沒聽清似的,但沒等程心回話她就打發:“他不在!”
怕她下一秒就掛線,程心迅即搶道:“請問他在哪?什麼時候回來?可以叫他復我電話嗎?”
對方不耐煩了,吼着嗓門叫:“跟他老豆出去了!我鬼知道幾時回來!復什麼復,你哪裡的?鄉下嗎?長途電話費你給??”
吼完就直接收線,“啪”一聲差點把話筒摔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