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是80年代初的高中畢業生,早年去深圳打工,在高級西餐廳裡做收銀,穿著西裝制服小高跟鞋,體面過人。程心小時候穿過不少好衣服,都是阿姨託人從香港帶回來的一套套嬰幼兒成裝,相較起當時家家戶戶靠買布匹自己縫製,已經很新潮。阿姨原本打算長期留在深圳生活,可以的話,能嫁去香港更好。後來她相親認識了同等學歷的姨丈,倆人一個在深圳,一個在鄉下,書信溝通了一年半載,終於發現不對路。爭吵過,冷戰過,最後姨丈下通牒——要麼回來,要麼分手。
阿姨從深圳回來後在鄉下打了幾年工,再跟姨丈一起打拼,白手興家,十幾年後成就了一番小事業。
程心的外婆生有五個子女,頭尾兒子,中間三個女兒,前三個沒讀什麼書,年紀小小就輟學打工賺錢,供養孻妹孻弟讀到高中。不負所望,阿姨跟小舅人過中年後都富裕起來了,但男人始終粗枝大葉心向外,不如女兒細心體貼。阿姨平日沒事就去水果批發市場訂幾箱上好的加納果新奇士橙或者車釐子,給至親挨家挨戶送。每逢過年,她就組織一大幫親戚去短途旅行,費用全包。
程心自從上了大學就很少跟阿姨見面。追究後得知她對家人生疏冷淡,阿姨不止一次地教育過這個外甥女。頭幾次叫教育,隨着程心年紀變大,又三番四次教而不聽,阿姨就直接呵斥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你阿爸阿媽辛辛苦苦養你成人供你讀書,你平日多打幾個電話多回家看看,要你命?你阿爸已經沒了,以後再也沒有爸爸了!就剩一個媽媽,你不能對她好一些親近一些?還大學生,讀什麼大學去了?!冷心冷肺的,叫兩個妹妹怎麼看待你這個大姐?生叉燒好過生你!”
那時候是在醫院走廊盡頭的陽臺處,夏季早晨的陽光曬在身上,卻無法驅走從走廊深處吹過來的陰森寒氣。阿媽正在ICU裡搶救,阿姨手指猛戳程心的側額,痛徹心扉地指責,氣得發抖。
程心一動不動站着,目中無物,腦袋空洞,無法自知臉上掛了什麼表情,只知道有些溼濡。
阿姨追問爲什麼,什麼爲什麼爲什麼?她鬼知道,天生的。
1994年的阿姨已經當媽媽了,今早纔出差回來,去了外省兩個多月開拓市場。她頂着一頭大波浪拱發,坐在阿媽旁邊跟大家一起吃飯。
她沒過多談及大妹的疤痕,又和阿嫲阿爸寒暄了幾句,才提出志願的問題。
其實她高中畢業都快十年了,哪瞭解現在什麼學制什麼學校好,她問程心。
程心詳細告訴她現在最好的中學是錦中,其次是一中二中,再之後是前鋒中學。依前鋒小學的慣例水平,把學生送進前鋒中學,就算完成教學任務了。
阿姨:“那錦中跟一中二中前中相差幾分?”
“錦中比一中高10分以內吧,二中就15左右,前中的話會有30來分。”
客廳安靜了一會,阿姨突然問:“你老師建議你報哪間?”
程心頓了頓,答:“錦中。”
阿姨笑了,“那容易,你第一志願報錦中,第二報前中,去不了錦中去前中,反正前中也不差。”
她跟姨丈都是前中校友。
程心將視線投向阿爸阿媽,阿媽說:“聽阿姨的就好。”
程心暗暗吁了口氣,“我去了錦中後,程願程意怎麼辦?到時要寄宿,週末才能回家。”
一直在看電視的阿爸接話了:“有什麼怎麼辦,她倆不會自己上學嗎?都幾歲了?”
他看都不看大妹小妹,眼睛不曾離開過電視機。
程心又說:“那寄宿的話,學費會貴很多。”
“這關你什麼事!”阿爸登時吼了出來,連電視都不看了,眼神犀利地掃向程心,“你去考就是了,說這說那的做什麼,好像你肯定考得上一樣!”
長女的成績在父母印象中是平平庸庸型,能去前中混個畢業就安樂了,還錦中什麼的,填志願而已,填了就百分百能上?
阿爸這火氣發得莫名其妙,程心忿忿不平。可不經意看了看阿姨,她纔回過味來,識趣地閉嘴,也不打算把之前模擬考的成績告訴他們了。
上輩子她報了錦中第一,一中二中第二第三,離家越遠越要報。而且,她當年沒有把通知書交給父母,通知書上阿媽的簽名是她冒籤的。
那時程心不認爲父母有能力指導她填報志願,也不樂意聽取他們的建議,更不想給機會他們打破自己的計劃,於是先斬後奏,矇蔽了不懂行的阿爸阿媽。
實情那並非程心第一次冒籤。小學六年,總有幾次考試成績不盡人意,試過藤條罰跪的滋味後,她壯着膽子戰戰兢兢照着畫名。僥倖過了一次關,忘形了,又挑戰了幾次,結果越練越熟手越大膽,以至於在最重要的通知書上她能嫺熟應付。
阿媽的筆跡很傻很幼稚,“阮秀”兩個字她一筆一畫寫,跟小學生似的,笑死程心了。相反阿爸的龍飛鳳舞,很顯幾分男人豪氣,道行未夠的程心學不來也不敢學。
志願問題解決了,話題就散開了。中間談了其它什麼,阿姨就聊到外婆操心小舅相親的事,讓阿媽去跟小舅講講道理。
小舅由阿媽一手帶大,相當於半個外婆,加上小舅正在跟阿爸學手藝,亦師亦長輩的身份教小舅對阿爸阿媽更忌憚幾分。
阿媽應了聲,說等程心考完試就回孃家看看。
程心:“這個週末就可以去,不用等到考完試。”
大妹在家養傷期間,外婆來看過她幾次,可都匆匆忙忙。程心放學回到家時外婆已經走了,只留下帶來的餅乾花生。
阿姨說:“別了,剩那幾天,你好好複習吧。加把勁考上錦中,外婆會更高興。”
程心只好“哦”。
飯席間沒有機會發表意見的大妹小妹,對將來要自己上學這件事多少有點彷徨。
晚上睡覺時,大妹頗憂心:“大姐,我怕上學的時候會遇到野狗。”
小妹喃喃:“……我也怕……”
上輩子兩個妹妹也有同樣的顧慮,當時那個大姐隨意打發了一句什麼,總之事不關己。
程心故作輕鬆:“沒事的,你走大路,不要抄小路。”
“……”
聽上去一點都不保險。
程心的陰影面積不比她們的小,她失眠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度出個建議:“這樣,到時你倆跟大孖小孖一起走就是了。我去跟他們說。”
聽說孖仔就住在隔壁隔壁的隔壁巷,順路得很。人是小了點,但好歹是男的。
這輪到小妹有意見了:“啊?小孖還好,那個大孖就算了,他很衰的。”
程心:“現在讓你跟他一起上學而已,又不是讓你嫁給他,衰不衰有什麼關係?嫌這嫌那的,你行你上!”
小妹噎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晚再更一章,勞動節要勞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