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口河涌如常熱鬧,大妹小妹趴在橋欄眼光光看着水裡玩耍的孩子。
“你們不落水玩?”小孖的聲音問了過來,還故意似的:“不是已經學識游水了嗎?”
小妹朝他撇撇嘴,“那你自己又不落?你不也學識了。”
小孖訕笑:“你無聽過女士優先?我讓你先落,我跟着。”
小妹:“這次換我讓你,你落我才落。”
“你先嘛。”
“你先!”
“你們要落水玩?”
另一把聲音問過來,齊齊轉頭看去。
郭宰正往這邊走,說:“不要啊,阿媽話河涌無救生員,出事分分鐘無命。”
小妹跟小孖搗蒜似點頭。
“對對,郭宰講得對。”
“無錯,太危險了,我們纔不落。”
一直靜默的大妹:“……”
郭宰想起什麼:“你們不是要去學游水?”
怎麼人在這裡?
大妹:“昨天學完了。”
“哦,那你們大姐又在家寫作業?”
“沒有,她今天還要上課,九點半下課,應該快走了。”
郭宰擡手看看腕上的電子錶,“是快了,都九點幾了。”
“哇!你有電子錶!”
小孖眼利,捉住他手腕搶着看。
郭宰:“我阿爸送的,你考到年級第三時也可以叫你爸送。”
小孖:“……”
他悻悻扔開郭宰的手,鬼稀罕!
大妹接着剛纔的話題:“大姐九點半下課。”
郭宰:“她一個人?”
“嗯。”
“我去找她。”
郭宰說完就走,大妹叫住他:“不如你帶點吃的去?每次學完游水都會很餓,中午飯又要等到十二點。”
郭宰神情一亮。
他回了趟家,再去前鋒幼兒園時半路就遇見程心。
她一個人走在巷子裡,垂着頭,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郭宰揹着手跳到她面前,“HELLO!”
程心掃他一眼,臉無波瀾,目光黯淡,沒應聲就繞着走。
郭宰選擇性無視,依然熱情滿滿地跟在後面。
“上完課了嗎?學識游水了沒?什麼式遊得最好?下次跟我比一比速度。如果還沒學會,我教你!”
程心聽不見似的,自己走自己,一聲沒哼。
“你餓不餓?我游完水就會很餓,特別想大吃一餐,你也是吧?我帶了食……”
“你好煩。”
程心出言打斷,三個字說得有氣無力,跟之前生病時沒差別。
郭宰打量她,短衫短褲的,頭髮很溼,兩手空空。
“你不舒服?是不是中暑?沒帶水嗎?我給你去買吧,你在前面等等,我去幫你買水。”
“買你個死人頭!”程心回頭怒喝,“我還沒死!纔不會死!”
郭宰被喝得有點懵,莫名想起去年暑假她也是這副要吃人似的模樣叫他收聲。
他下意識摸摸臉,遲疑問:“你不開心?”
程心喝完就覺得全身乏力,胸腔一片空虛。從幼兒園走到這裡,撐不下去了。
她就近坐到一處人家屋外的花基上,雙手撐膝,緩緩作深呼吸。
一雙乾淨的球鞋定在她低垂的視野中間,沿上看,郭宰整整齊齊站在面前。
程心看了他一會,生起內疚。
何必將氣撒在他身上。
懦夫。
“不要跟別人講‘買水’這個詞,”她爲剛纔的失禮解釋,聲線細弱,“家裡死了人才會這樣講。”
郭宰怔了怔,連忙:“對不住!我不知道。”
他家未有過白事。
程心小時候也不知道,後來家人一個個離開,儀式辦多了聽多了,就懂了。
她低頭,“沒關係。”
郭宰:“你是不是不開心?”
程心“唔”了聲。
郭宰:“什麼事?告訴我。”
她爸媽又吵架了?
程心自己跟自己苦笑。
告訴你就會懂嗎?
懂等於信嗎?
信就會幫嗎?
誰知道呢。
在泳池照口照臉踹了禽獸一腳,她本來很爽很解恨。
那一腳不是講笑的,霍泉往後倒,穩了穩才站住。
他捂着口鼻,低頭甩了甩腦袋,再擡頭鬆手時,掌心都是鼻血。
程心心裡大聲叫好,整個人滿血復活。
其他學員卻慌了。
有人跳進池裡扶霍泉上岸,有人圍堵程心。
“你神經病!無緣無故踢人做什麼!”
“還踢出血了,你跟教練有仇嗎!”
“教練這麼認真細心,你還踢人,你有理啊?!”
程心不想多講,繞過人堆往更衣室走,幾個女學員團團圍住她,聲勢浩大地要她向霍泉道歉。
雖然一起學游水,但這些學員之前並不認識,學習過程中程心又沒有融入圈子,獨行俠般存在,所以大家跟她都不熟,現在吵起來毫無情分顏面可講。
陳思對程心的一腳也相當不解,起初同樣惱火地指責追究。不過好壞一場同學,見程心孤身一人便有些同情,改爲勸她道歉。
程心卻冷道:“人渣就該被踢,踢死當被天收。我道歉我就不姓程!”
憑什麼要她道歉?禽獸向她道歉過嗎!
陳思急了:“程心你怎麼能這樣講話?霍泉做什麼了!”
“就是!還亂叫人渣,你有沒有教養的!”
“教練這麼好人算人渣?那你算什麼!你吃/屎大的?”
“你是不是有爺生無娘教?”
不少擁戴霍泉的學員替他抱不平,指着程心鼻子罵,左一句右一句,包圍了她。
程心長見識了。這幫女生當禽獸是寶啊,前仆後繼地護着他,敢情是不清楚他的真面目!
這時誰罵了一句:“你家裡有人渣吧!你爸是人渣抑或你媽是人渣?所以見誰都是人渣嗎!”
才經歷了溺水、本就滿肚委屈的程心被罵及家人,忍無可忍,朝懟自己的學員吼回去:“放屁!”
她擡手直指霍泉:“是他他媽的非禮我!他纔是人渣!”
被扶上岸止血休息的霍泉原本置身事外冷眼旁觀,此刻他偏了偏頭。
“他他媽的摸我!噁心死了!噁心!”
程心咬牙切齒,喉嚨發緊,控訴的不僅僅是泳池裡的事。
她有一種“我不要臉了,你也別想着要臉,同歸於盡吧”的赴死感。
豁出去,通通豁出去。
一幫人愣住了,場面靜了幾秒。
然後是漸漸四起的質疑聲。
“怎麼可能……”
“對啊,怎麼可能……”
“不可能!教練也摸我,摸我腹部,他不是摸,他是託!”
“對對,他也託我,就是爲了幫我繼續遊而已。”
“你是不是想多了?我們個個都這樣。教練不止摸你一個。”
“就是!你是見教練不怎麼理你,所以反咬他一口吧?”
“也是啊,教練跟我們都挺好的,就沒怎麼跟她講話。”
“嘖嘖,就是被冷落了心理不平衡所以誣衊!”
“頂!噁心的人是你吧?”
“你真噁心!”
程心先是吃驚,再是氣極而笑。
她什麼話都不想說了,硬是衝開人堆,跑回更衣室後將衣服一套就走了。泳衣沒脫,涼沒衝,差點連鞋都忘了穿。
程心坐在花基發呆,有東西在她視野內搖晃。
她回過神,見是一小包威化餅。
郭宰遞過來的,“餓嗎?”
“餓。”她說,“但沒胃口吃。”
郭宰:“……走吧,回家睡覺。”
“我再歇歇。”
“很累?”
“唔。”
郭宰一直站着,他踢踢腳,忽然道:“我唱首歌你聽?”
程心沒回話,她哪來心情聽歌。
郭宰也沒打算要她首肯,清了清喉,自個自開腔唱了:
“擡頭望雨絲,
夜風翻開信紙,
你的筆跡轉處,
談論昨日往事……”
風和日麗的上午,巷子人少,男孩的歌聲飄得挺遠。
花基的屋主在客廳看報紙,聞見聲音,好奇站起身往窗外望,見到有個男孩站着唱歌,上臺表演般一本正經。
男孩面前坐了個長髮女生,她身後一籟籟玫紫色無名花。
女生好笑得厲害,揮着手打斷他:“得了得了,不要唱了,我怕被人家潑屎潑尿趕走。”
郭宰唱得實在一般,孩童的聲線跟曲風九不搭八,甚至有走音……
郭宰有些臉紅,停下來,問:“很難聽?”
“想聽真話假話?”
郭宰:“……”
他什麼話都不想聽了。
程心笑着看他,“你識不識唱兒歌?我比較想聽兒歌,開心一些的。”
情歌什麼的不再適合她了。
郭宰爲難了,“兒歌都是女生聽的。”
“情歌都是大人聽的。你一個豆丁有必要培養愛恨情仇的情懷嗎?”程心拍拍大腿,“唱《美少女戰士》!”
“…………”
郭宰半天哼不出調。
他百分百識唱,但就是唱不出口。
太……一言難盡。
“不唱?那算了。”
程心站起來,作勢要走。
“等等!”郭宰死雞撐飯蓋,“我唱另一首,也算兒歌。”
程心雙手抱胸,揚揚下巴,示意他唱。
數秒之後,她聽到:
“如果太多牛奶味,朱古力味無訂企,等到朱古力味番番尼牛奶味又唔爭氣!”
程心:…………
目瞪口呆。
郭宰堅信:“這絕對是兒歌!”
程心長長吁了口氣,伸手輕拍他頭頂,淺淺笑道:“就這樣吧,不要學壞,一直做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