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元年七月二日午時,由天津出港的船隊抵達三岔河入海
此次大明朝撥付給遼東的餉銀、糧草、軍需,足足裝滿了近五百艘沙船,船隊離開天津時,碼頭上已經再無一片船帆的影子。爲了這次調撥軍需的海運,連山東一帶的水師船隻,也有近一半被調走。當然,混在這船隊之中的徐熙,並未留意船隊的最前面的那百多艘戰船上,懸掛的是鎮江水師的旗號。更不知道那打頭的一艘戰船的主官,正是隸屬於蘇翎一部的馮伯靈。
馮伯靈接到前往天津運輸軍需的文書,並未有絲毫的遲緩,即刻將鎮江水師的所有船隻揚帆出海,不過,這大部分的船隻都直接渡過海峽,前往登州,那裡也有數十萬石的糧食等待啓運。而馮伯靈實際上並不知道這回往天津,到底要運什麼,反正只要是運往遼東的,一概接收。
等到了天津之後,鎮江水師的船隻一靠岸,便有數以千計的民夫將一袋袋的糧食搬運上船,等馮伯靈見到主官糧餉的官員,才得知自己這一百多艘船,將全部裝運糧草。而歸屬新任遼東監軍的胡嘉棟,則親自掌管那五十萬兩的餉銀,以及各種甲杖軍需。
等到了遼東海岸,馮伯靈纔回過味兒來,想必是那胡嘉棟極其不信任遼東的這些水軍與民夫,連個邊兒都沒讓沾。馮伯靈頓時心中冒火,這“遼人”的帽子,還當真摘不掉了。這自從跟着蘇翎練習膽大之後,馮伯靈的火氣可是見長。接管金州衛時,那是誰都不認。但凡有阻撓不聽令,一概捉拿捆綁,這不殺人,還是在鎮江堡時趙毅成與胡顯成的一番交待,纔算淨了手。此時想起胡嘉棟象防賊一樣的眼光,馮伯靈能不冒火?
不過。轉頭看到那一袋袋鼓鼓囊囊地大米、白麪,馮伯靈很快又消了氣。這畢竟都是運往遼東的,不管那胡嘉棟押運的什麼,可都是給蘇翎送去的。看在蘇翎的份兒上,便放胡嘉棟一馬。馮伯靈的鎮江水師運載地糧草。將直接運往金州,並繞過旅順,一直駛往鎮江堡。所以這抵達海岸時,胡嘉棟並無緣見到馮伯靈的這番臉色變化。
三岔河入海處,各種船隻依舊處於擁塞之態,不過,前哨海船已經與岸上接應的明軍官兵取得共識。將停泊在近海處等待卸貨的船隻一律開往蓋州海岸,騰出地方給胡嘉棟的船隊。同時。整個船隊也有一部分船隻要前往蓋州海岸。南四衛中地蓋州,正處於遼東都司的驛道中點,這人力、騾馬、大車等等,可要比從海州衛內調集到海岸運輸要方便的多。此時遼東南四衛的百姓。除去過海到山東登州、萊州的,那些逃散到各處海島以及山中的,都已陸續回返家中。這兩、三個月一過,南四衛已開始有些恢復生氣的模樣。
徐熙搭乘的那艘船,本該也是繼續駛往蓋州。那位船主見這位千總武官一路上客客氣氣,出手也大方,全然不像一般明軍武官地專橫跋扈,上船之時便給了二兩銀子,說是算這幾日的飯錢。按說這回此船也算是軍用,船上的一應吃食都該算到僱船的費用裡地。就是不給銀子。船主也得好生供應伙食。這銀子一給,船主當然是受寵若驚。日夜小心侍候不說,這幾日吃的魚。可都是每天換着不同的花樣,讓徐熙等四人好生品嚐了番海味。
是故這徐熙一說要上岸,那船主便滿口答應,不過這三岔河入海口處,可是擠不進去了,便駕船繞了彎兒,在前面五里的近岸處,放下一隻小船,親自帶着幾個水手,將徐熙等四人送上海岸。徐熙又賞了船主十兩銀子,這纔在連串的謝聲中邁步離去。
徐熙帶着三名屬下,越過海灘,在荒野中穿行,足足又走出了十里路,才見到一個村屯。四人尋了一戶人家,花了十幾文錢吃了頓飯,打聽清楚消息,便又折向西面,向那聚集着大量軍需的海岸邊行去。按徐熙的打算,本想就地買四匹馬,這一路到遼陽,可是百多裡地,用雙腳那得走到什麼時候?可一打聽,這附近卻是買不到馬匹。按那家主人的說法,就算有,此時也是不賣的。
朝廷這回運送軍需、糧草,腳價可給的足,這若是自帶大車、騾馬地,更是要高上許多。重要地是,這回遼東袁應泰袁大人可給的不是銀子,而是糧食,這個時節,怕是大多數人家,都寧願領取糧食而不要那些沒什麼用處地銀子。再說,這兵荒馬亂的,農家人能保住騾馬、耕牛地,已屬萬幸,日後還指望着靠這些謀生,哪兒能輕言賣掉?
既然這個法子不行。徐熙便只得再往西行。打算到那些押運糧草馱隊地地方碰碰運氣。說不定憑着這千總地身份以及兵部地公文。能弄到幾匹馬騎乘。
這向西而行。果然是人流漸衆。衆多地民夫各自帶着趁手地傢什。或是趕着大車、牽着騾馬。一齊向海邊行去。徐熙並未死心。邊走邊與那些牽馬地人交談。可惜。所有地民夫都搖頭不應。徐熙只得跟着人流。繼續前行。
臨近時。徐熙遠遠地便見到一大片木棚。中間人流穿梭往來不止。穿着各式各樣服飾地民夫與明軍官兵夾在在一起。徐熙粗略估算了下。這怕不止萬人左右。那些木棚顯然是臨時搭就。下面堆滿了各種軍需物品。當然大部分是糧食。想必是搬運不及。積壓於此地緣故。這露天海岸。若不是這棚子。只消一場小雨。那辛辛苦苦運來地糧草可都泡了湯。顯然這塊看似雜亂不堪地地方。是由專人主管地。
徐熙便一邊打量着。一邊在人羣中尋找看着像官員模樣地人。可惜。這人實在太多。徐熙走了大半圈。也未從這些木棚之中尋到有用之人。跟着那些搬運軍需糧草地民夫。徐熙倒也找到幾個負責分派地武官。但一說原由。卻沒有得到滿意地答案。這搬運地騾馬尚且稀缺。何來多餘地馬匹?儘管徐熙穿地是千總服飾。那些辦事地武官管事等人。也沒法滿足徐熙地這個要求。
自然。徐熙詢問這些低級武官們那更高一級地武官所在。卻是各說不一。往往是指明瞭方向。卻是尋不到人。徐熙納悶了許久。纔想到。或許這地方壓根兒便沒什麼人主官。看這民夫地架勢。一部分人只管卸船。將貨物運至木棚區域。另一部分人則只管運走。每一隊民夫最多也只有幾名明軍押送。且唯一用來計數地。便是一大堆地竹籌。
望着海面上已降下風帆地無數船隻。徐熙恍然明白。或許這是唯一加快速度地辦法。總不能讓這些船一直這麼等着。萬一來場颶風。可損失極大。這也是遼陽城內能及時得到補給地唯一原因。若是按以往地小心謹慎。這怎麼也得計數清楚。再清點人數。查明數額。才允許發運。這樣少說也得慢上一半。徐熙心中疑惑。未必。這也是大哥地主意?
當然,在千山堡時,這樣做是不擔心出什麼紕漏,那些百姓民夫,也沒人會去做什麼手腳。可這裡如此混亂,難道也不擔心丟失麼?正想着。徐熙忽然看到自遠處馳來一隊騎兵。約摸二十多人,身上鎧甲、兵器是一模一樣。整整齊齊。這隊騎兵在爲首一人的帶領下,臨近時放緩馬步。開始在木棚區域內行進。那名領隊武官不時地停下,並向木棚邊的人詢問着什麼,稍後又繼續行進。
徐熙瞧了片刻,看出這隊騎兵大約是來巡視這片區域的,難道靠這點騎兵便能維持上萬人地秩序?待那隊騎兵從徐熙身邊走過時,徐熙猛然間發現,那名爲首的武官胸前,豁然便是一枚銀質五星。這枚標記徐熙當然是熟悉的,適才他也曾在人羣之中尋找屬於蘇翎所部的官兵,可這都是一模一樣地裝束,要判斷出哪一部是屬於蘇翎的,可是難辦。待得一問,倒是知道蘇總兵,可並不能解決徐熙的問題。徐熙大喜,立即上前叫道:“這位兄弟。”
那名武官一怔,隨即帶隊停下,瞧了一眼徐熙,見是名明軍千總,這眼裡卻是沒有絲毫尊敬之意,冷冷地說道:“何事?”
這幅神情,徐熙可不見怪,當初在千山堡時,蘇翎所部對此可都差不多。
“請問,你可是蘇總兵麾下?”徐熙指了指那名武官的胸前。
那武官低頭看了看胸前,隨即昂起頭,傲然說道:“當然,你到底何事?”
徐熙笑了笑說道:“這位兄弟眼生的很,想必到千山堡的日子不長吧。”
那名武官依舊坐在馬上,白了徐熙一眼,根本就沒拿眼前這個千總當回事兒。不過,見徐熙說出千山堡幾字,且話裡有話,略略一怔,問道:“你也知道千山堡?”
徐熙笑着說道:“兄弟我自京城來,要去見蘇總兵。”說完,徐熙伸手從懷裡掏出一面腰牌,遞給那名武官。
“這位兄弟既然有那枚銀星,該知道這個吧。”徐熙依舊笑着說道。
那名武官初見那面腰牌,便是神情一緊,卻先不接過,而是立即下馬,這才伸手取過,細細查看。
這枚腰牌倒是與最近趙毅成所部的哨探樣子相同,質地也是一樣,但其上的編號,確實排在前幾位。那名武官自然知道這腰牌的含義,也曾協助過不少哨探,但這麼靠前的編號,卻是第一次見。
那名武官將信將疑,若不是這編號地問題,說不準立即便信了。這臉上雖然沒了起初地神情,但此時卻是小心翼翼的樣子,想了想,問道:“這位老兄,你知道蘇將軍家中兄弟幾人?”
“十九。”徐熙想都不用想,出口答道。
這十七兄弟地故事,倒是在遼東流傳開來,但十九這個數字,不是在千山堡待過的人。卻是說不出來。
那名武官點點頭,又問:“那陳家大小姐......”
不待那名武官說完,徐熙便笑着說道:“姐妹三人,陳芷雲、陳芷月、陳若疏。可對?”
那名武官頓時睜大了雙眼,不論其想出什麼問題謹慎詢問、試探,這姐妹地名字。可不是一般人能夠知曉的。若不是爲了驗實這枚腰牌,怕是那名武官也不敢輕易提陳家大小姐地名字。面前這位千總既然知道得這麼詳盡,怕是本就非同常人。
徐熙接着說道:“這位兄弟,我要去遼陽面見大哥,你可能尋幾匹馬來?”
大哥?難道這便是蘇將軍的兄弟?
那名武官頓時挺直了身子。卻不再詢問,而是說道:“太平哨把總江月見過將軍。”這突如其來的恭敬,卻讓徐熙有些不習慣。這稱將軍,當然不是指的徐熙眼下這身千總服飾,蘇翎的兄弟,哪個如今不能稱一聲將軍?再說,那枚哨探纔有的腰牌,只能說明眼前這位將軍是特意裝扮而成。
徐熙只得再說一遍。問道:“你可能尋四匹馬來?”
“可以。”那名武官說完,便回身去吩咐了幾句,四名騎兵立即勒轉戰馬,向外行去。不多時。便即迴轉,當然,這後面果然是四匹戰馬。
徐熙帶着三名屬下立即上馬,對那名把總江月說道:“我大哥可在遼陽?”
“蘇將軍正在遼陽,”把總江月說着,也跟着上馬,“將軍,屬下可一路護衛前往遼陽。”
徐熙一愣,問道:“你不用巡查了麼?”
“正好輪值換班,屬下派人稟明便可。”江月說道:“這一路去遼陽。還是屬下跟着地好。將軍這身千總衣裳,怕是不甚方便。”
聽到後半句。徐熙又是一怔,問道:“怎麼?這千總還走不通麼?”
江月答道:“是的。蘇將軍頒佈嚴令。大明所有官兵,未得軍令,不得擅自出營。”說着,江月從腰間也摘下一枚腰牌。
“在外官兵,沒有這枚腰牌,便走不出二十里地的。”江月說道。
徐熙想不出這蘇翎如何佈置的,但隨即說道:“那就有勞兄弟了。”
“不敢。屬下前面帶路。”說着,江月便帶着騎兵率先前行。
徐熙隨後跟着,出了人羣密集處,便開始縱馬奔馳,在依舊源源不斷、川流不息的搬運糧草隊伍中穿行。
果然,還沒奔出十里,便有一隊騎兵攔住去路,待江月亮明腰牌,且回答了幾個問題之後,才放徐熙等人通過。徐熙留意到,這些騎兵人數雖然不多,但卻牢牢監視着各自區域內地人流動向。此刻這片平地上都是搬運的民夫,這些人倒是沒有盤問,但凡是除此之外的,都會被往來巡視的騎兵攔住詢問。
走出三十里,徐熙已經遇到四隊騎兵的攔截,都是四五十人左右的騎兵小隊,中間也有江月認識的,還攀談了幾句,但驗查腰牌等事宜,卻是絲毫未曾省過。
在一段路窄人多的路段,徐熙趁着馬隊慢行,來到江月身邊,問道:“這一路上有多少騎兵小隊?”
“回將軍,”江月說道:“屬下也不清楚,不過,在海州直到鞍山驛地地段,都屬於太平哨營的管轄,每十里有兩隊騎兵小隊巡查。”
“那遼陽呢?”徐熙好奇地問道。有關遼陽的去留,徐熙已經從兵部劉大人那裡知道了個大概。
“更多。”江月也不到三十的年紀,這句話說地輕鬆。但徐熙從江月的臉上,卻看不到明軍之中慣有的色彩,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豪氣,正如徐熙在千山堡時見到的那些士兵一樣,年輕,充滿朝氣。
過了這段擁擠的路段,又行了不到五里,便見前面出現大羣的馬隊,黑壓壓地足有數千人。
江月勒住戰馬,帶着騎兵小隊向路邊行去,讓開大路。徐熙等四人不明所以,但也跟着避在一邊。
只見大隊騎兵的最前面,是數百鐵甲騎兵,裝備精良,且列着整齊的隊形率先開路。隨後,一面大旗出現在徐熙的視線之中,上面寫着“虎旅軍”三個大字。不久,騎隊之中一位文官模樣地人,被護衛着經過徐熙等人地面前。徐熙好奇地盯着那位文官,以及一旁一位身材看似魁梧的武官,匆匆一瞥之間,徐熙似乎覺得那名文官也向他看了一眼,但隨即隨着大隊騎兵馳過。
好一會兒,徐熙等人地眼前才只剩下漫天的塵灰。
“這些騎兵是誰地隊伍?”徐熙一面躲避着根本避不開的沙塵,一邊問道。
“虎旅軍。”江月說道,看着徐熙的樣子,略微有些好奇。“是遼東經略袁大人新組建的一營人馬。”
徐熙看到江月的神色,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的舉止,連忙支起身子,心中暗自慚愧。這在京城待得久了,可染上些壞毛病。
“他們去哪兒?”徐熙說道。
“是袁大人帶着虎旅軍去接應軍餉。”江月說道。
“監軍胡嘉棟?”
“正是。”江月大概是已經得到通報,此時答道:“據說是皇上給蘇將軍撥付的餉銀,總算到了。將軍,我們走吧。”
徐熙點點頭,一行人便打馬快速奔向遼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