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翎輕描淡寫但字字清晰的一席話,讓身爲遼東都司第一主官的遼東經略袁應泰陷入沉思,久久未發一言。而一旁以不那麼舒服的姿勢坐着的李永芳,也爲蘇翎的這番話產生某些聯想。至於站在一側侍候的何丹旭,則不時地從側後看着蘇翎的側影,從蘇翎身上的鎧甲一直到腳下的牛皮長靴,一寸不漏地留神觀察着。
這位年紀不到三十的武官,如今不僅貴爲總兵官,且已經建立屬於自己的嫡系武裝,甚至,還有屬於自己的民政系統,軍需補給基地,以及那名爲鎮江水師其實也隸屬於蘇翎的上千艘大小船隻。何丹旭作爲與鍾維澤聯繫緊密的人,知道蘇翎的實情,要比袁應泰多出不少。但出於某種原因,這些實情,何丹旭並未向其侍候多年的主人稟報。
從遼陽城破前的那一刻,鍾維澤帶着部屬出現在何丹旭面前時,何丹旭便明白,自己的性命,完全屬於這位年輕的將軍了。跟隨袁應泰多年,何丹旭也曾見過不少生生死死的命運,但眼前這位將軍,既然能令自己從亂軍之中生,也能令自己死。在躲藏鍾維澤的哨探們挖掘的地窖之中的那幾個日夜,何丹旭便已想明白這個道理。
雖然何丹旭並不太明白蘇翎將要做什麼,但即使是他這個袁大人的僕從、親隨,也看出來這遼陽失而復得帶來的變化。而自己的主人,要想重新收拾作爲遼東經略所必需擔負起的職責,也完全指望蘇翎地一舉一動。
既然何丹旭這等小人物都能看出這一點。其餘兩位遠站得比何丹旭高的人,自然也不會落後一籌。
在大明朝位列文武官員系列的,即便是世襲的官職,也不會是蠢人。當然,說個個聰明可以。但談及睿智,或許便能分出個高下。而袁應泰與李永芳,各自經歷不同,雖不可類比。但能從各自地一條路上走到今天,這沒點心機,是完全做不到的。不過,兩人地這點心機,都用在了各自認爲重要的地方。
李永芳最初是爲了養家餬口,做下吃空額、貪月糧的勾當。隨後便僅僅是爲了一家大小活命而已。而袁應泰,這做官到了遼東經略的位置,也算是倒了頭了。以袁應泰過去地仕途經歷,也算是有過一番雄心壯志,只不過也就是用在“勤政愛民,治水有方”幾字評語上。
當初在臨漳做知縣時,曾“築長堤四十餘里,捍禦漳水。又調繁河內。穿太行山。引沁水,成二十五堰。溉田數萬頃,鄰邑皆享其利”。隨後袁應泰被外放爲布政司參議。任淮徐兵備道。適逢山東出現饑荒,袁應泰因救災銀子不夠,便挪用了額外稅及漕折馬價數萬金,被彈劾回鄉“養病”。從這幾年袁應泰所做的事來看,這民事是其唯一關注的重點。直到後來起復任河南右參政,以按察使爲永平兵備道時,纔開始接觸兵事,也不過是招兵買馬,休整要塞,打造戰艦,採辦火藥軍械等軍需籌辦之事。
這不論是李永芳,還是袁應泰,在各自的路上,並未有什麼人給予其指點,僅僅是以自己本能度日。而此刻,蘇翎的一番話,卻將兩人都帶到了一個新的世界面前。
這稍稍顯得有些寂靜地廳內,暗中涌動着數種思潮。
李永芳雙眼微微眯起,間或眨巴幾下,視線卻是落在空處。大約是在想着如何做到蘇翎所說的“斬草除根”之策,最好是能將所有知道自己在努爾哈赤麾下做事的人,全部除去,這樣,李永芳便少了幾分擔心,日後倘若有人在此提及自己降了努爾哈赤一事,也可不同去解釋那些細節問題。這樣想着,李永芳甚至已經開始數着那些知道細節的人,其家中到底有哪些人口,以便爲蘇翎提供一些“草根”的靶子。這般爲自己除去潛在禍根,李永芳願意用盡全身本事,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挖出那些禍害來。
而遼東經略袁應泰地心思。卻非落在“斬草除根”上。
將女真人也視爲大明朝廷地“子民”。這個思路可是正對了袁應泰以往地一番作爲。如果按蘇翎所說地。不繼續執行大明朝廷以往地“羈縻”與朝貢制度。而是設立府、縣。派駐官員治理民事。這自然是完全嶄新地一種治理手段。甚至袁應泰已經在琢磨到底該設置幾個府。多少個縣。而那些女真百姓住在山中。又如何處理土地與山林地歸屬權利問題。
再聯想到蘇翎將遼陽百姓遷至鎮江堡地例子。袁應泰也考慮起將女真人遷出山林。或是將一些漢人百姓遷入現在地女真地界地辦法。這既然不再設立以往地諸如建州衛等衛所建制。那也就不會出現所謂地屬於女真人地土地與山林。一切都由朝廷分派。這每家每戶。不論是遷入地漢人。還是世居於此地女真人戶。也可按遼東都司地屯田制度。給予每人五十畝地農田。照章納稅。繳納籽粒糧。在佐以輔助農事地手段。當真要不了幾年。便可以將女真地界完全變成與山海關之內相似地府、縣。
但這至少要先解決掉那些女真貴族地問題。有這些人在。府縣制度是無法實施地。所以。袁應泰想到這裡。纔想起蘇翎地所說地“斬草除根”計。這一下。袁應泰雖有些遲疑過於血腥。但卻仍然在心中予以肯定。從這一刻起。袁應泰開始從單純地“問民間疾苦”轉變到治理“大明疆域”地高度來。
這一個人地作爲到底能有多大。事實上還是跟其周圍地環境密切相關。尤其是那些能給予其指點、引領地人。更是密不可分。站得更高。看得更遠。也才能達到一定地高度。蘇翎今日地這番話。無疑便起到了這樣地作用。
此時袁應泰與李永芳。對蘇翎倒並非僅僅是“佩服”一詞所能形容。蘇翎所帶來地新世界。將李永芳與袁應泰都拉出了以往各自地侷限。開始面對嶄新地未來。這新地心思。也自然形成新地眼光。
這一點,與蘇翎的那些兄弟們有些類似。自古一方豪傑,能有無數的追隨者。這不單單憑的是銀子,威懾,還有如蘇翎此時所導致地,新的希望,新的視角。無論什麼手段,都比不上追隨着們自發的地跟從所帶來的影響力。所以。任何一個心中懷有大世界的人,便也能擁有一個更爲廣闊地天地。
袁應泰經略府前廳中的寧靜,當然不能持續太久,這畢竟今日是來議事的,這半中間出現這麼一番議論,已經屬於輕緩不分了。不過是因努爾哈赤的一番守勢,讓蘇翎自可放心大膽地安排時間。這對袁應泰與李永芳的一番影響,佔用一點時間。也是收穫頗大的。但。也不能過分的“好整以暇”不是?
蘇翎已經將一杯茶第二次喝得見了底,這剛將茶杯放下。一旁的何丹旭便悄無聲息地過來再次斟滿。蘇翎看了看何丹旭,對其點點頭。然後轉向袁應泰。
“袁大人。”蘇翎輕聲喚道。
袁應泰恍然醒了過來,忙說:“哦,接着說吧。”
蘇翎笑了笑,問道:“袁大人,在想治理民事麼?”
袁應泰也微微一笑,答道:“若是此時便能做這樣地事,我倒是可以多想上幾日。這建州女真地界上,河流也是不少,修築幾道堤壩,攔水成湖,不僅能灌溉農田,也能養魚,且也能有一些防備水患地作用。”
蘇翎一怔,這隨口一問,倒問出這麼個主意。這袁應泰還當真是治理農事的一個好手,這個辦法也能隨口而出。遼東境內大小河流非常之多,這水患也是年年都有,真若如此,可也要算是一大好事。
蘇翎轉念一想,便又問道:“袁大人,此事尚早。今日說起這事,不過是讓袁大人給朝廷地奏書上,提上一提,也顯得袁大人對遼東一事的遠見啊。”
袁應泰聽這麼一說,有些尷尬,這分明是蘇翎地主意,怎能說是自己的遠見?不過,蘇翎說過,這軍事上以蘇翎爲主,那麼這民事上,蘇翎當然不會插上一手了,這當然還是袁應泰的職責。
“嗯,給皇上的奏書,我會仔細斟酌。”袁應泰說道。
蘇翎說道:“袁大人,此事雖然還早,不過,我的那位兄弟,叫術虎的,就是率海西、東海女真部族一起攻打赫圖阿拉的主將,如今已經掌控了海西、東海一帶。在那裡,努爾哈赤的手,是伸不到那麼遠的。”
“哦?”袁應泰一怔,想了想,問道:“當真已經能完全掌控?”
“是的。”蘇翎答得很肯定。
“那麼,”袁應泰猶豫地問道,“你的意思說,可以先在東海、海西一帶設立府、縣?”
蘇翎稍稍猶豫,然後說道:“可以一試。”
袁應泰沉吟片刻,說道:“你的意思是我向朝廷奏明此事?在海西試行府縣制?”
“正是。”蘇翎說道:“袁大人,此事算是一個開端,不論成敗,都可以試行。成,則日後在遼東也就此辦理,若是不成,我們也好從中得出一些成敗的辦法,以便日後予以調整。”
“試行倒是可以,”袁應泰邊想邊說,“但這府、縣的官員,可是倒哪裡尋去?”
“就在遼東本地招募。”蘇翎說道。
“招募?”袁應泰一怔,隨即笑着說道:“蘇將軍,朝廷官員可從無招募一說,大明開科取士,纔是爲官的唯一之道。”
蘇翎也笑着說道:“袁大人,這個我也知道。我雖是武官,可這科舉入仕,也不是一無所知。請問大人,若是試行府、縣,這朝中的可有多餘的官員調遣?”
“這個.....”袁應泰猶豫了。
大明朝自萬曆皇帝在位數十年,這官員缺額甚多。現有地各部、府縣等官員還不能滿員,何況還要添置到海西、東海的新建州府?
“可以奏請皇上,加開一科,廣爲取士。”袁應泰想出了這個主意。也算是跟蘇翎學會了膽子大的特點。
“那得多久?”蘇翎笑着問道。
“這......”袁應泰又頓住了。
確實,這加開一科的事。恐怕皇上與大臣們就得商議多時,且不說是否能成,就算是同意了,等大明朝各府縣地秀才、舉人紛紛彙集。沒個一兩年,是選不出什麼結果來的。
“那就請皇上格外加賞,讓那些秀才、舉人都出來做事,還有那些庶吉士等等閒官,都加派過來。”袁應泰說道。
這大明朝養地閒官,可也是不少。作爲大明天朝的象徵,很多官員僅是有個名兒,做的事可是屈指可數。再說,類似此時正在家養病的熊廷弼一類地官員,也有不少。真要都派出來,辦十個府縣的官員都不會缺。
但,這又被蘇翎否決了。
“袁大人,”蘇翎笑着說道:“就算你說的這個法子。皇上同意了。可以幾個官員願意到這偏遠之地來?”
別說海西、東海,就算是到遼東。都給人以發配的嫌疑,這不管給的官職多大。怕是真派到頭上,這上書說臥病在牀、不能赴任的文書可就多了去了。當今遼事一敗至此,皇上下令赴遼地官員還推三阻四,尋找各種藉口拖延,這試行海西一事,還能好到哪兒去?
“袁大人,”蘇翎又接着說道:“這願不願意來是一回事,這若是真有官員來了,這些人會如何做事?”
袁應泰不解地看着蘇翎。
“袁大人,今日咱們議的,便是將女真人視作大明百姓。可袁大人估算一下,這些官員能有幾人會如此做想?”
袁應泰果然試想了片刻,然後搖搖頭,說道:“難。”
這袁應泰本人還是遇到蘇翎之後,才發生一些轉變的,何況其他的官員呢?女真人等同於野人,這幾乎是整個大明官場上的共識。直到遼東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時候,這個看法也沒有什麼改變。若是這些官員抱着這些想法赴任,可想而知,這試行的府縣,怕是又會激起更大的戰事。
說起大明朝廷上地文官系統,這些寒窗苦讀多年地讀書人,一朝榮升大明官職,那個不立即便融入文官的圈子裡去?且不說此時大明朝文官們各自分做幾派,相互指責,將朝廷上鬧得是烏煙瘴氣,單說這銀子,迎來送往,投桃報李地模式,可是在做官之前,便得先學會了。否則就算是有了一官半職,也無法在官場上如魚得水、一帆風順。袁應泰本人還被彈劾過回鄉養病呢,這僅僅是其一而已。
這些習慣了大明官場的官員到了新地地界,定然是將這種習慣再次傳播至此。而這不過是遼東以往邊牆一帶文武官員勒索女真人的再次重演。如今蘇翎的一部術虎,已經將海西用武力掌控在手,這試行府縣,那可是大事,是蘇翎,以及袁應泰能夠名垂青史的大事。讓這幫子官員這麼一搞,那可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袁應泰如何能讓這種情形發生?
這也不行,那也不可,到底如何是好?
袁應泰望向蘇翎,見其卻不像自己這般左右爲難,便問道:“蘇將軍,你到底有何主意,說出來聽聽?”
蘇翎看了看袁應泰,又撇了眼凝神細聽的李永芳,然後才緩緩說道:
“袁大人,你的奏書中提及的試行,也要包括這用人的法子。大明朝開科取士,此時用在遼東、海西一帶,已不是最好的辦法。”
袁應泰反應很快,忙問:“蘇將軍,這不以科舉取士?你的意思......”
蘇翎緩緩點頭,說道:“所以,袁大人這份奏書,可得好生斟酌。千萬要明述試行的好處,以及遼東、海西等等實情迥異與關內。這樣,我們才能做到啓用我們最需要的人。”
袁應泰說道:“你的意思不要那些關內來到官員?”
“正是。這海西、東海一帶,原本的部族首領,當然不能一下便都改變其部族首領的地位,但按我們適才說的,也不能用其爲官。這決不能再用以往任意封賞衛、所官員的法子。所以,設置府、縣,也就是在明面上杜絕了因封賞部族首領而形成的阻礙。想那些部族首領也不完全明白府縣的官員到底是如何一回事。我們安排過去的官員,也才能放心地執政。”
“那人呢?”袁應泰問。
蘇翎的這個說法的確巧妙,女真部族對衛所指揮等武職都已熟悉,但府縣官員卻甚少知曉,可以說,完全是兩個系統的事情。解決這些女真部族首領的問題,算是繞了個圈子到抵達的。
“人,”蘇翎注視着袁應泰,說道:“由我們選。就在遼東本地,也別說招募這個招人詬病的名義。掌管農事的,便從通曉農事的人中去尋找,掌管稅收的,便到那些算賬精明的商人之中去尋。至於巡檢司等等,則仍然由武官擔任。”
袁應泰良久沒有迴應。蘇翎這個說法,完全改變了大明朝的用官制度,這難度,可想而知。但其好處,也是明顯的。按蘇翎的說法,這可從根子上杜絕了文官的那些毛病。可這如何在奏書上寫明呢?
袁應泰遲疑着說道:“這試行府縣的法子,我詳細奏明朝廷,不過,這知縣等等的官員,先換個名稱管事,人就按你說的辦,我就對朝廷名言,只是暫管,等朝廷有了人選,在做調換。”
這變通,便是這般學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