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飛雪,北風嗚咽。
千山堡的一所木屋內,軟禁在此的費英東正俯着身子,在屋內的火爐內生火取暖。
考慮到努爾哈赤念着舊情,一直持續不斷地按月送來禮物,這費英東便不再被安排參與千山堡的勞作,在這所木屋內養老。不過,糧食、柴薪之類的時時都有專人送上門來,樣樣不缺,但這屋內的一切,還需費英東自己動手。長時間的征戰,費英東自然體格異於常人,儘管年事已高,但看起來依舊精神不錯,甚至此時瞧着,還略有發福的跡象。
當初被俘時的槍傷,早已痊癒,不過在腿上留下個疤痕,與身上其餘四處征戰時留下的痕跡相比,並無兩樣。這身居高位,且屬下隨從衆多的人,一旦閒下來,自是要度過一陣子難熬的時光。費英東的消磨,只能是在這院子中,屋後的那塊菜地,算是費英東好不容易尋到的去處,但此時飛雪一下,這唯一的消遣,也不得不放棄。屋檐下整齊地壘放着高高的大塊木柴,這是費英東活動活動手腳的成果。
此時火爐內已經燃起火苗,一股濃煙涌出,費英東立時被嗆得一陣咳嗽,一邊隨手驅散煙霧,一邊側着頭,將點燃的木柴翻動着,火焰升得更高,煙霧,便淡了。
屋內的陳設都非常簡單,大多還是努爾哈赤送來的,這些要比千山堡內其餘的人家好的多。費英東對此倒沒說什麼,最初他一直在心中不滿的,僅僅是,無人理睬。
自從上次在千山堡城牆上與蘇翎有過一番對話,費英東便被閒置在此,除了不允許走出院子,其餘的,倒是有求必應。外面的守衛平時並看不見人影,但若是費英東一旦走出院門,便立刻會有一小隊人在四周出現,並不呵斥,也不說話,費英東只得自己返回屋內,自取其辱的事,是不會做的。但時日久了,連這些神出鬼沒的守衛都似乎消失不見,費英東更是連想找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有時費英東甚至渴望去參加那些瑣碎的事做,哪怕仍然是驅趕糞車也好。
自從那次戰敗,費英東沒有立即拔刀自刎,這自殺的念頭雖一再浮起,卻始終沒有強烈到一頭撞死,或是用那把缺了口的柴刀割破自己喉嚨,當然,他也考慮過那把刀,是否真的鋒利到能將自己一刀殺死,若是殺不死......
所謂英雄遲暮,是否便是如此?
英雄不英雄暫且不說,這遲暮卻是實在的。坐在火爐旁獨自陷入回憶,是費英東在冬雪降臨之後,唯一常做的事。偶爾悄悄前來查看的守衛,會從呆呆坐着的費英東臉上,看到喜憂相伴的神色,但也只是搖搖頭,轉身離去,連聲嘆息,也不會留給費英東。
縱橫一生,也不過是獨自終老,誰也敵不過歲月帶來的消磨。
就在費英東在遐想中躍馬揚刀,馳騁在雪地上之時,門外傳來腳步聲。
費英東身子一抖,聽出踩在雪地上輕微的沙沙聲表明,至少有數十人。
“終於來了......”費英東心中這麼想,但來的是什麼,卻沒去猜測,或許,他只想要的是,有人來而已。
來人在門外停住,小聲嘀咕了幾句,虛掩的木門便被推開,顯然推門的人力氣太大,木門猛地發出“咣”的撞擊聲,那人一愣,隨即走進屋內。
透過打開的房門,費英東看見滿院子站着的是身穿棉甲的彪悍士兵,顯然是訓練有素,連站着的姿勢,似乎都是一模一樣。
進來的人有着一臉絡曬鬍子,說話粗聲粗氣,但語氣卻並不惡劣。
“費英東,跟我們走。”
費英東緩緩站起身子,抖了抖身上棉袍上沾染的灰塵,便舉步向外走去。
絡曬鬍子一愣,似乎未料到費英東如此配合,便追上去,問了句:“能不能騎馬?”
費英東猛地站住,回過身來,雙目忽然變得炯炯有神,緊緊盯着絡曬鬍子。
那絡曬鬍子站在費英東身前,足足高出費英東半個頭,這讓費英東忽然爆發出的那份豪氣少了幾分份量。
“要走遠路。你這個歲數,不能騎馬就給你備車。”絡曬鬍子顯然沒把費英東當回事,滿不在乎地說到。
費英東似乎身子猛然一緊,但隨即,又是一挺。
“牽馬來。”費英東昂着頭說道。
絡曬鬍子“嘿嘿”一笑,大概是覺得這樣最省事。便手一揮,院子裡的彪悍戰士便退出院子,在門外列隊。
一匹黑馬被牽到費英東面前,費英東伸手摸了摸馬背,又用手拍了拍戰馬脖子,目光中神色琢磨不定。
有多少日子沒騎馬了?......
費英東搖搖頭,翻身上馬,動作依舊迅捷,連一旁瞧着的絡曬鬍子都不禁暗暗叫好。
一行人在絡曬鬍子的引領下,小跑着向千山堡堡門馳去。
一路上費英東一言不發,只是不斷地打量着四周的山色雪景。這麼些日子的足不出戶,簡直比牢籠還要難過,這次去不論是何種結局,費英東暫時都未做考慮。
沒多久,費英東便察覺到,他們一行人走的這羣山之中,居然是一條可以通行大車的山路。儘管有積雪掩蓋,但仍能看出是新修築而成的。有些路段,甚至不必沿着山勢遠遠繞行,而是直接盤旋着越山而過,大大節省了時間。而沿着山路左近的村子,也都有大路通行,甚至行人也不少見,至少有兩隊馱隊擦肩而過。這與當初來時,可是完全兩樣。
費英東還發現,在彼此相望的山頂,都修築有簡易的烽燧臺垛,隱隱有人值守。
越向南行,行人越多,馱隊也多了起來,而遊弋的騎兵小隊也在附近的山谷裡隱隱可見。
這些,都在費英東的心中成爲謎團。他甚至連想到在赫圖阿拉的附近,若是也能擁有這樣的道路,會給大軍行進帶來多大便利?又會使糧草輜重如何快捷?
當然,這並不太久,如今費英東不過是一個被圈養的俘虜,正在前往自己未知命運的終點。
在寬甸堡外大片平坦的雪地上,費英東目睹了更讓其驚訝的場景,有那麼一刻,費英東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只見足有數千的黑甲騎兵正在寬甸堡外列陣而立,黑壓壓的一片猶如烏雲壓雪,即便沒有發出聲息,也自然生出一股駭人的氣勢。
這些騎兵每人都是內穿棉甲,外面再罩有一件改進過後的鎧甲,份量要比原來明軍制式鎧甲要輕,而內裡的棉甲既能保暖,也能增添一層防護力。看得出來,這樣雙層的防護,非但減輕了戰馬的負重,也比原有的鎧甲更能防禦弓箭的拋射,至少能令被刀槍砍殺的損害降低不少。不僅如此,每一匹戰馬的前半部,在胸前,馬脖子上,也都圍有一層棉甲,這自然是爲防禦戰馬迎面撞擊敵陣時受到損傷的措施。
每一名騎兵都戴着紅腦包盔,這是明軍制式配置,沒有改動。騎兵們每人腰間都懸着一把腰刀,人手一杆丈多長的長槍,槍刃處是一團血紅的紅纓,舞動起來,是一片黑中的血舞,像是白茫茫的雪地上躍動的火焰。
費英東睜大着雙眼,仔細地看着這從未見過的騎兵隊伍。他對於每一名騎兵馬側的幾個革袋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按說騎兵的負載,是不會有多餘的東西,但距離過遠,看不清是什麼。
不過,費英東唯一能夠對比的,是這樣的騎兵,防禦力比八旗騎兵相差無幾,但卻比八旗中的鎧甲騎兵移動迅速。此時騎兵們相互在馬上搏殺的機會不是太多,多用於長途奔襲、行軍。或是在雙方對陣之時,繞到對方側後翼,實施襲擾,打亂對方部署。這幾乎便是努爾哈赤的八旗兵唯一的作戰方式。至於騎兵與步兵對殺,那不用說,即便沒有這般防護,步兵也幾乎沒有任何有效的抵抗。在馬上奔跑着砍一個人,可比站在地上砍馬上的人要簡單輕鬆得多。
猛然間,騎兵陣列裡出現一片吼聲,整齊的陣列開始移動,在這寬甸堡外唯一的空地上變換陣型,時而一字排開,時而變成數個尖銳鋒陣,時而又出現幾個半圓形向前急奔......
但費英東沒有機會再看,那個絡曬鬍子等了一陣子,便不耐煩,勒馬回來,在費英東的馬上抽了一鞭,便向寬甸堡馳去。
再次見到蘇翎時,費英東仍然在想着堡外的那羣騎兵,一個曾經麾下擁有更多騎兵的武官,怎麼不能被此勾起回憶?
蘇翎注視着站在眼前的費英東,見其雖然強力支撐,卻仍然顯出勞累的疲態。
“坐吧。”蘇翎指了指椅子,對費英東說道。
費英東遲疑了一下,便坐下。
蘇翎如今身上也跟騎兵們一樣,穿的是內外兩層甲,這幾乎是他從來不曾變過的裝束。在千山堡衆人的眼中,不論是騎兵們,還是百姓,甚至是那些一直呆在屯田新村裡的降兵降將們,都記住的是這般形象。
蘇翎仔細看了看費英東,見其擡頭望向自己,便問到:“可還能趕路?若是撐不住,便給你換輛大車。”
費英東吃驚的神色在臉上綻露無遺。還要走?
蘇翎的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他並不擔心費英東會自殺,雖然眼下這個時候,活的費英東要比死的有用,但這幾年都未尋死,這接下來的,也不會就此自尋死路。蘇翎相信這段日子的消磨,足以讓費英東身上的戾氣散去。
費英東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問出話來,他頹然地嘆了口氣,微微低下頭。
蘇翎看着費英東的神情變幻,心中琢磨了一陣,說道:“你也可稱得上是戎馬一生,如今在我這裡,....”
蘇翎頓了下,接着說道,“咱們雖是敵我兩方,這些日子你也算過得不錯。這天下萬事都有個定數,有些事,還得認命纔是。”
費英東擡起頭,望向蘇翎,不明白說的是什麼意思。
蘇翎整了整身上的鎧甲,說道:“你跟着努爾哈赤征戰多年,大概也是看着努爾哈赤能成就大事。這幾年他所獲頗多,戰績顯赫,這裡面自然也有你的功勞。”
費英東搖搖頭,沒有說話。這些自然也是他心中想的,但此時說這些有何用處。
蘇翎話鋒一轉,說道:“你若是能多活幾年,便能看到努爾哈赤的下場。”
費英東再次疑惑地望向蘇翎。
“不信麼?”蘇翎緊緊盯着費英東。
費英東沒有接話。
“有些東西,你也看到了。這沒我,也就罷了。”蘇翎聲音越發的冰冷,“既然有我,努爾哈赤終究不過是一個奴酋。”
奴酋二字,似乎讓費英東有些生惱,但只是胸前起伏不定,卻仍舊沒有說話。
“跟你說這些,眼下自然你是不信。”蘇翎繼續說道,“你想想看,你跟着努爾哈赤,吃過幾次敗仗?八旗又有哪次有死在千山堡城下的多?你又是怎麼來到千山堡的?”
費英東張嘴欲駁,卻又想到蘇翎說的哪一個不是事實?又如何駁斥?
“我的來歷.....你與努爾哈赤都不會知道的,但我會做些什麼,努爾哈赤又將是如何的下場,你若是能忍着多活幾年,不,最多兩年,我便會讓你知道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結果。”
蘇翎的來歷,本身便是一個謎團,費英東最初在千山堡內所見所聞,已有猜疑,但沒有人會給他答案。此時蘇翎這麼一說,這心中的疑慮更深。他倒沒覺得蘇翎這般海口,努爾哈赤誇下的海口也差不多,當初費英東不也爲努爾哈赤的豪言所激勵,隨其征戰四方的麼?
蘇翎走進兩步,靠近費英東,壓低聲音,卻仍然十分清晰地說道:“我告訴你,努爾哈赤會死在我的手裡。他的貝勒們,以及大臣們會被滿門抄斬。不過,你若是能活到那一天,我可以留你全家人的性命。”
費英東滿臉通紅,也不知是氣還是急。
不過,這顯然是蘇翎所預料到的,他接着說道:“其實你們這些所謂的貝勒、大臣,什麼用處都沒有。我倒是勸你等到日後,看看你們女真一族,會變成什麼樣子。不僅是女真人,還有蒙古人、朝鮮人。”
“你要將女真滅族?”費英東總算蹦出一句話來。
蘇翎搖搖頭,說道:“你大概還不知道,我的屬下,有三成便是女真人。就如你與努爾哈赤,大概漢人、蒙古人也不會少於三成。”
“那你.....”費英東只說了半句,他倒不是牽掛什麼族人,對於他這個歲數的老人,不過是身後子孫家勢罷了。
蘇翎不再弄這些玄虛,正色說道:“我給你換個地方。不過,還是那句話,是生是死,你自己決定。你若是提前死了,你的家人子孫,會與努爾哈赤一樣下場。我若殺人,便是一個不留。”
說罷,便喚進祝浩,將費英東帶了下去。
隨後,那位絡腮鬍子,帶着五十多個騎兵,將費英東帶至鎮江堡,然後打起振武營的旗號。不過,費英東這回沒有騎馬,而是被被裝進一輛四面遮蓋得嚴嚴實實的大車,沿着平坦的驛道,一路向西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