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回到驛館,胤禛才叫了飯菜胡亂吃了幾口,胤禛漱着口,見胤祥半歪在安樂椅上,好像換了一個人,呆呆地望着房樑出神,因笑道:“從不見你這樣安生的,在想什麼呢?”
“我在想八哥這個人。”胤祥撫着額頭深深吁了一口氣,“說他僞君子,有時真像好人。說他好人,九哥十哥還有……”他想說十四阿哥胤禵,但胤禵是胤禛的一母同胞,便改口道:“……還有一大羣,像揆敘、阿靈阿、王鴻緒,什麼鄂倫岱一干子烏鱉雜魚混賬王八,都整日圍着他轉!”“是麼?”胤禛一笑,“據我看,他還是有德有容的。別說你我,加上太子,十個不抵他一個。不過好人做的濫了,身邊不免魚龍混雜——你甭替他擔心,這人心裡清亮得很呢!”
胤祥哼了一聲,冷冷說道:“我替他擔什麼心?我擔心的是你!他在那邊收攏人心,你在這邊一味得罪人。太子爺要真的承你的情也罷了,偏偏這個二爺,身上四兩責任也不肯擔,將來可怎麼好?”胤禛不禁一怔,只點了點頭,一聲不吱低頭吃茶。胤祥又道:“那年納爾蘇王爺進京,送太子的禮薄了點,太子想整治他,拿住他擅用明黃鎮紙的錯處,卻叫你監刑,在宗人府抽人家的鞭子。他在毓慶宮吃醉了酒,調戲皇上跟前的貴人,弄砸了鍋,沒法子就灌人家丹頂鶴。死了人又擔待不起,又叫你去跟德娘娘說,在皇上跟前疏通。我們在安徽募捐,弄得村村起火樹樹冒煙,京裡這麼多閒話,也並不見太子爺出頭替我們討個公道……”
“噓——”胤禛見胤祥越說越來勁,忙打了個手勢,“防着隔牆有耳!”說着出外看看,但見月沉雲影,樹影如壁,並無一人,迴轉身道:“你胡說些什麼?”胤祥不無傷感地搖搖頭,說道:“不是我趁酒胡說,跟這樣的主子真真叫人寒心!像今晚這事,擺那麼大排場,算怎麼個意思?是誰在裡頭弄鬼?四哥你機警,沒上當。要真叫都察院那乾子臭御史上個密摺參一本,二哥肯出來替我們折辯麼?——我已經看透了你的心思,戶部這差使你是要接的。拼着得罪這麼多人罷筵。可這份忠心,指望着能換來個什麼?”
胤禛表面平靜,心裡翻騰得厲害。他今晚此舉,其實是做給皇帝和太子看的。也叫百官知道他水火不避成敗不計,決心把戶部清債的事料理清白。原想這個粗疏爽氣的十三弟未必能領略這番深意,倒不料他比自己見得還要深一層!
“你爲什麼不說話?”胤祥突然光火了,“我說的不地道麼?”
“你說的一點也不錯。”胤禛喟然嘆道,“我已經騎在老虎背上,哪有那麼容易下來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太子越發不得意了,也難怪他,叫他監國,又毫無權柄;他批奏摺,皇上跟前還有個上書房——他自己又不爭氣。有人就是瞧準了這一條,處處堵路,叫人寸步難行。你最知道的,我哪有什麼‘黨’?辦差多了黑鍋背得多,誰免得了?如今他是太子,辦差的難免要請示他,要不維持他,人又說我看他吃不香,要倒戈投老八或老大,什麼名聲兒?所以只能死馬當着活馬醫,一條道兒走到黑!十三弟,你方纔嚥住了,連老十四也和衆人一個心思。你今晚話說到這份兒上,我也索性說了:我預備着做孤臣,高牆圈禁。如今的事兇險萬分,你得保住——有一日你能替我剖白了我的心,就不枉了知心兄弟一場……”他侃侃而言,說到此便覺眼圈一紅。但這感情的火花也只一閃,迅即恢復了平靜,若無其事地端茶呷了一口。
胤祥霍地立起身來,躁急地來回踱着步子。好一陣,他站住了腳,倏然回身說道:“這真是肺腑之言。不溝涊我看,必須調個個兒,或許是另一局面!”
“唔?”
“這事我想過許久了。”胤祥說道,“我比不了你們,自幼孤苦。有個娘,也不知什麼緣故生不見人死無封號。爲這不明白的事受了九哥十哥多少氣,就是有點身分的太監也敢糟蹋我。”他的眼睛突然涌滿了淚,“……小時候兄弟們在毓慶宮讀書。一樣的不會背書,別人告個病就沒事。我要告病,就得關空房子敗火,哭得死去活來也沒人理。大阿哥、太子搗亂鬧事,諳達單單罰我代跪。皇上送來克什(賞賜),又說什麼‘融四歲讓梨’,我分的最少。一塊兒跟着侍衛們打布庫,也拿我做練把式,摔得吐血還要聽哥哥們嘲笑。”說到此淚水已是奪眶而出,“十四弟和我同年生,你們一個娘,我也不說什麼。你拿我和他一比就知道了——人都說我和他一樣性格兒,只他大方我小氣,四哥,我大方得起來麼?宗人府每年給我分的銀子比不上別人一半,說我沒有親戚……沒有賞錢,太監們都不願跟我!”胤祥淚光滿面,嚥了一口唾沫,兩眼直瞪瞪盯着外邊漆黑的夜,喃喃自語道:“記得那年六月六麼?太子爺背不過書,大毒日頭底下,罰我代跪在毓慶宮前石頭階上,我又恨又氣又無可奈何,一下子背過氣去,聽說他們還笑我‘真不中用!’……醒來時已經在你懷裡,我只說了句‘要有一棵樹就好了。’記得你還哭了——這些年纔想清楚,宮裡永遠不許種樹,你就是我的遮蔭大樹!不是你,我難活到今日!”
胤禛被他的話深深震撼了,一把拉住胤祥的手,長嘆一聲道:“說這些往事做什麼,叫人聽得心裡刀剜似的!你母親的事……我只告訴你一句話,是個頂好的人,土謝圖蒙古大汗的公主寶日龍梅,身分比哪個娘娘都貴重。她後來的事恐怕只有萬歲知道,但肯定沒罪,有罪就要有詔旨……如今你長成了,如今誰敢欺侮你?”“我是叫他們欺負大了,打成了鐵人,他們摳我鼻子,我就敢挖他們眼!”胤祥說道,“今晚我說這些不爲倒我的苦情,我是想你現在留一手還來得及,你就爲我想,也得保住你自己。所以戶部這差事,我在前頭幹,你退後一步有接應——操他娘,反正我是個破罐子,多摔一下,仍舊是破罐子,有什麼毬相干?”胤祥的話情摯意真,雷轟電掣般,句句擲地有聲。胤禛的臉愈加蒼白,緊緊握了握他的手道:“好兄弟,有難同當!”
第二日上午,康熙在澹寧居接見了胤禛胤祥二人。這位老皇帝顯得很憂鬱,問了他們安徽辦差的情形,足有移時沒有說話,只是揹着手慢慢踱着,良久,才嘆了一口氣坐了,說道:“你們想在外頭治河,這個想頭原是不錯的。但如今沒有銀子,什麼都是空話。急國家之難,從鹽商身上弄那麼一點,放之安徽一省則可,甘陝以下,河南江蘇山西,這辦法未必都行得通。今年治了,明年又決,能不能再用這法子?不行啊……聽你們的意思,覺得是太子叫你們回來,其實是朕反覆斟酌定了的,與他們告狀無關。”說着,轉過臉來盯着跪在下頭的胤禛胤祥,語重心長地說道:“積弊甚多,得一件一件去做。如今聖道昌明,要找幾個碩儒講經布學,要多少有多少。要說辦實事,不務虛言,談何容易呢?朕寄厚望於你兄弟。”
“皇阿瑪聖訓極明。”胤禛略直了直身子,從容說道,“兒臣在下頭見的,和皇上說的一樣,吏治一事實在觸目驚心。再者就是地土兼併,有錢人讀書人仗着免稅,拼命買地,小戶人家也樂於賤價售出當他們的佃戶,規避國稅。全然沒有田土的,又須交納丁稅。上邊貪風熾烈下邊生民無業,久而生變,就不堪言了。兒臣想留安徽,也是想實地考察一下,尋出一條開源節流,整飭吏治的門徑,爲阿瑪分憂。”說着便將江夏劉八女豪富情形說了,卻避開了九阿哥胤禟和八阿哥胤禩的瓜葛。
康熙聽得極專注,一句話沒插,只目光炯炯盯着案上鎮紙,許久才道:“朕知道。地土兼併是沒法子的事。漢唐至今,只要不革命,誰都對此束手無策。朕原想丈量全國地土,按土納稅,可以緩衝一下,但吏治不清,送上來的數目都是假的。事情都要官去做,吏治,纔是一篇真文章啊!”胤祥聽得眼一亮,今天皇帝接見的氣氛,和昨晚自己想的實在離得太遠了,不由暗笑自己庸人自擾,遂亢聲說道:“萬歲既然知道,爲什麼不大奮龍威,下詔切責六部有司,逐項清理?”
“哦?少壯氣概,聞雞起舞,雄心不小嘛!”康熙眼波微微一閃,“年輕人,家有三件事,先從緊處來。孟子曰治大國如烹小鮮,一個不小心事情就辦壞了。只有好心不成,王安石就是個例!你們先把國庫弄充實,接着就從吏部下手,任賢臣摒小人,吏治好了,清理地土,兼併就慢了,捐賦就收得多收得公道,冤獄也少了……清理虧空,欠債還錢的事都辦不下來,別的還談什麼?”胤禛伏在地下一個字一個字咀嚼着康熙的話,他心頭卻另是一番滋味:來往書信那麼多,竟全然不提康熙這些意思,是壓根不知道,還是……正胡思亂想間,康熙笑問道:“胤禛,昨晚聽說你罷筵不食拂袖而去?”
胤禛沒想到康熙信息如此靈通,嚇了一跳忙道:“這是有的,兒子處事不謹,請阿瑪責罰!”胤祥生怕康熙屁問起火馬衝筵的事,頭上立時浸出汗來,只兩手摳着磚縫兒不吱聲,卻聽康熙又道:“你們大概不知道,你們走了,不知誰使促狹,爆竹趕馬把一干子官員衝得哭爹叫娘人仰馬翻吧?”胤禛偷偷睨了胤祥一眼,忙叩頭道:“此事兒臣不知道。但事由兒子而起,兒難辭其咎,求皇上一併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