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媽決定了就去做,徑直走到女兒房間擡手敲門。手正要碰上門前一秒,她驀地剎制。
等等,上次跟女兒談論她與郭宰結婚事宜時,女兒的態度就很牴觸,氣得她這個當阿媽的摔門就走。如今細想,莫非那時候他倆就開始鬧矛盾,而女兒是受害者所以拿當媽的撤脾氣?
阿媽遲疑了,在程心房門外踱步思考。
假如這場鬧分手是郭宰主導的,那她認爲沒必要跟女兒談了。她年輕時也試過失戀的滋味,明白誰的安慰都不過是隔靴搔癢,治標不治本,有時候還要強撐精神去應付那些好心的開解,免得得罪別人的心意。
思前想後,阿媽去一樓拿手機給郭宰撥電話。
電話接通後響了一下,就被火速接聽,那端小心翼翼地說:“程姨?”
阿媽凝起神留意對方的語氣口吻,從中尋找蛛絲馬跡。她問:“上課嗎?有無打擾你?”
“無無,無。”程姨平日幾乎不與他聯繫,今日來電,令郭宰頓時緊張了。他差點連話都說不好。
起身壓低腰急步離開圖書館,又聞手機那端問:“最近很忙嗎?怎麼不見來我們家吃飯?”
郭宰:“…………”
他就近找了個角落縮進去,手扶着額頭苦惱,一時找不到話回答。
阿媽耐心地等着,耳朵緊緊貼着手機,不錯過那邊任何一絲聲響。
郭宰看着面前的白牆壁糾結。他不知道程心有沒有與家人提過他倆鬧分手的事,如果有,程姨這通電話是什麼意思?如果沒有,他是不是有機會走外母路線?
圖書館外的這個角落,三面白牆一個凹位,是很好的藏匿位置。他在裡面來回踱步思考,不經意地竟有了一個奇妙的發現。
他在某邊牆角下端發現了有人亂寫亂塗,鬼推神使地蹲下來,湊近腦袋細看,見一排“衰仔衰仔衰仔”,外加三個歎號。
郭宰瞪了瞪眼,又湊近一些一看再看,足足看了有滿滿的一分鐘,纔敢確定——天,這不是程心的筆跡麼?!
他驚訝得不敢相信。
她什麼時候爲了什麼在這個角落畫牆咒罵他??莫名其妙地,確定了這是程心的筆跡後,郭宰斷定牆上這個“衰仔”百分百就是指他。而對於自己不知在何年何月被程心偷偷罵作“衰仔”,他不僅不生氣,還竟生出難以言喻的親密感與踏實的得意。
比劃了一下這個高度,想象着當時程心的蹲姿,她對着牆壁畫圈圈氣乎乎的樣子,郭宰“撲”地咧嘴,笑了出聲。
“喂?”那邊阿媽見他遲遲不說話,還突然發出詭異的笑聲,忍不住追問。
郭宰回過神,決定說:“是的,最近挺忙,一方面要畢業寫論文,另一方面工廠那邊事也多。過幾個月不忙了,我會去探你和程叔。”
他話裡有不難聽出的愉快笑腔,阿媽分析了幾秒,說:“那你和程心還好吧?”
“其實不怎麼好,最近有點矛盾吵架了,她在生我氣,我在想辦法哄她。可以的話程姨你幫我講講好話最好了。”
郭宰這番話夠真實,聽得阿媽很滿意,不知不覺就相信了。
她想問爲什麼事吵架,無意擡擡眼,見穿着睡衣的程心遊魂野鬼般從樓上下來。她走動時晃來晃去,站都站不穩,晃到廚房後打開冰箱塞進去上半身,翻找食物。
阿媽對手機說了句“你先等等”,一邊起身走去廚房,悄悄站在女兒身後觀察了半天,發現她好像趴在冰箱裡睡着似的,沒有要起來關冰箱門的意思,便開聲問:“程心你搞什麼鬼?開了冰箱半天不關門,這樣會走冷的知不知道?”
程心彷彿聽不見,一動不動,倒是手機那端的郭宰聽清楚了,心跳忽然加速。
他將手機往耳朵貼了貼,屏住呼吸繼續去聽。
可惜那邊沒有程心的聲音傳來,只有程姨的呼喝聲:“你到底在找什麼?是不是找食物?是的話不好意思喔,這兩天你什麼都不吃,我以爲你要修仙練佛,所以無留食物給你……”
郭宰一字不落地把話全聽了進去,急了:“程心她無吃飯嗎?爲什麼不吃?是不是病了?”
“她這副爛泥樣絕對有病。”阿媽答。
“那去看醫生了嗎?嚴重不嚴重?”
“很嚴重,天天將自己困在房間不見人,我都怕她了。”
上半身彎着腰塞在冰箱裡的程心這時動了動,緩緩探出身體站直腰,面無表情看着阿媽:“你跟鬼講話?”
郭宰聽見她聲音了,很微弱,卻近在咫尺,令他心頭緊了一把。
他聽見程姨答:“鬼你個頭,你男朋友啊。”
一直蹲着的郭宰立即倒向牆,手機一秒鐘都不敢拿離耳朵。
那邊程心先是愣了愣,再是黑了臉。她一手奪過阿媽的手機,見屏幕顯示“郭宰”兩字,當即問都不問就把電話掛了。
阿媽:“哎哎,你怎麼掛了我的電話?”
“你找他做什麼?”程心反問。
“什麼我找他?他找我關心我不行嗎?你這女朋友真是……”
“我不是他女朋友了!”程心將手機塞回給阿媽,甩頭就走。
分手的事實她已經接受了許久,本來也挺坦然的,不以爲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在省城商場那一鬧後,平靜的心湖又被郭宰那股衝動攪起來了,跌跌蕩蕩又酸又澀,尤其對他的傷勢放不下心,時不時追問小孖,問得小孖累了:“大姐你直接問郭宰吧!”
她動過這個心思,怕了,於是躲回家遠離爲妙,怎料到阿媽會跟郭宰聊起電話來了。
阿媽跟在她身後趁機追問:“什麼意思?你知道自己講了什麼嗎?講真還是講假?”
程心跑回三樓房間,反手甩上房門並落鎖,跳上牀拿被單蓋住自己不動。
本來餓着的身體虛弱無力,現在動一動氣跑一跑步,更手軟腳軟了。
媽的。
她閉上眼逼自己睡一會。
誰知房門傳來開鎖聲,她撲起被單回頭,見門從外面被打開了,進來的阿媽晃了晃手中的一串金屬鑰匙,淡定地說:“全屋上下所有的門窗我都有鑰匙。”
程心:“…………”
這果然是父母的地盤,不是她的地盤。
她氣得重新拿被單蓋住自己。
房間裡冷氣的溫度很舒適,阿媽走到牀邊自個坐好,開門見山問:“老老實實,你跟郭宰搞什麼鬼?”
程心不出聲。
阿媽:“剛纔他在電話裡就講你們最近吵架,但無提過你們有分手。”
程心心窩麻了麻,依舊不出聲。
阿媽看着那團被子,說:“我見你這副樣子,以爲你被郭宰甩,現在看來是你甩他,而且甩得不情不願。人家殺敵一萬自損三千,我猜你至少自損九千。”
那團被子不僅沒聲響,還一動不動,彷彿連呼吸的細微動作都不存在。
清涼的房間裡有很長一段時間只聞阿媽的話聲。
“我搞不懂你,明明喜歡郭宰喜歡到連我當初的意見都不聽也要一意孤行,倆人又拍拖四年幾,好不容易等到他大學快要畢業,可以結婚擺酒完外婆心願了,你卻跟他鬧分手。怎了,過去四年幾的感情當兒戲,不要就不要了?”
程心聽惱了,在被窩裡大聲喝出來:“不要就不要!四年了不起嗎?結婚幾十年鬧離婚的不也大把?!”
阿媽:“你在哪裡見過大把?而且我問你,是結婚幾十年鬧離婚的例子多,還是結婚幾十年都不鬧不分的的例子多?”
程心說:“不鬧不分不代表幸福,你和阿爸就是例子。”
阿爸阿媽的冷戰打到今時今日仍未結束,程心她們都慢慢當正常了。
阿媽滯了滯。上一回這女兒也是拿她與丈夫舉反例。上次她被氣瘋了,這次有了經驗,抗擊能力要強一些。
阿媽提高聲線說:“等你和郭宰變成我和你阿爸那樣,帶着孩子相處幾十年,你纔有資格定義什麼幸福不幸福。”
程心“嗤”了聲:“不用跟我講大道理,我都懂。”
“你懂個鬼。整日自以爲是,自作主張,不聽人勸,跟你阿爸一模一樣…… ”
“我纔不像他。”
“怎麼不像,你拿鏡子照照自己。”
程心真煩了,隔着被單說阿媽:“我不想講了,你能不能出去?”
阿媽覺得自己耐着性子與女兒溝通,難得之餘是一樁好事,卻被女兒不耐煩地嫌棄,原本就不好的脾氣冒上勁了。
她皺眉道:“你這人怎麼這樣?阿媽跟你分析問題,爲你好,你不感激就算了,還嫌棄什麼?”
“我不需要。”程心沒有語調地說。
阿媽:“那你需要什麼……”
“什麼都不需要。”程心打斷她,小聲地自言自語:“需要的時候不見你們給,不需
要的時候又硬塞過來。”
阿媽愕然了兩秒,問:“什麼需要的時候不給?你意思即是阿爸阿媽虧待過你,抑或虐待過你?”
程心在被窩裡翻了個白眼。
上輩子她可不是認爲阿爸阿媽虧待了自己麼。而這輩子,說不清是家境變了所以阿爸阿媽跟着變,還是她本身放下了不計較了,總之對阿爸阿媽的埋怨少了許多。不過眼下阿媽追着問她與郭宰的事,她實在不願多談,便拿這個事推出來當擋箭牌。
她不說話不解釋,任由阿媽的思維飛遠一些,別圍着郭宰繞就好。
果不其然,阿媽想了許多,用難以置信的口吻說:“我知道了,你一直對我和阿爸不滿,覺得我們對你不夠好,所以對我們總是冷冷淡淡又疏遠,不見有過什麼關心,更別講貼心不貼心了,和程願程意比起來,你確實就像一個外生女,心都不跟我們在一起,是不是?不出聲即是默認了?這是爲什麼?你爲什麼要這樣看待我們??”
“因爲你們偏心。”程心脫口就應了那麼一句,全憑直覺。應話時她翻了個身,背對阿媽。
之後,她身後靜音了。靜了許久,靜得可怕。她本來閉了眼,後來睜開眼,注意力集中到身後的動靜。
身後終於來話:“你居然認爲我們偏心?你怎麼來的想法?如果我們真的是偏心,那就是偏心你。你是我第一個骨肉,你是我第一個生出來的,你小時候穿的衣服無一件不是我親自做的,程願程意都是吃奶粉大的,只有你吃我的母乳吃到八個月,以前只有你纔有新衣服穿,程願程意都是穿你的二手衫……”
聲音帶着哭腔,越說越抖,抖到最後成不了話,索性停了下來。
程心聽着,又煩又束手無策。
如果能選擇自己的出生順序,她纔不稀罕做第一胎。什麼衣服都是親自做,不過那時候窮,沒錢買成衣罷了。之所以只有她吃母乳,之所以只有她有新衣服穿,統統都不過是因爲窮,買不起奶粉買不起三套新衣服麼,哪裡值得她驕傲了?
程心在心裡一條條反駁阿媽,嘴上則一聲不哼,全身靜默,連呼吸都隱去了似的。
這樣的交流真的很累很費神,她不擅長處理,亦不想面對。
不多時,身後的哭腔聲又起:“就連你阿爸,一世人也只買過一隻奶嘴,就是給你的,一世人也只幫過你沖涼……”
被窩裡的程心眨了眨眼,巴不得自己此刻能變成透明。
上輩子阿媽過身後,她與大妹小妹收拾康順裡的舊房子,小妹不知從哪翻出一堆舊照片,是真的舊那種,黑白相底卻長滿黃斑。雖然過了塑封,但看得出是存放了許多年後才被人想起來拿去保存的。
當中有一張小妹非要她看,邊塞給她邊問:“大姐你看看這個是不是你,我和二姐都確認過不是我們。”
程心厭煩地掃了眼,乍見年輕的阿爸阿媽分別頂着個土出宇宙的髮型,一左一右並站,中間抱着個戴小帽子的嬰兒,嬰兒眼睛很大,嘴巴則小小的,傻愣愣地看着鏡頭,而阿爸阿媽則笑得見牙不見眼,燦爛得誇張。
她可以保證,這是她見過阿爸阿媽最燦爛最自然的笑容,以至於不過一眼,她記住了兩生。
“是不是你?是的話你把照片帶回家吧。”小妹當年這樣說。
程心移開視線,冷冷說:“認不出來,我纔不要,你們把它放好。”
這輩子她沒有碰見過那張照片,搬過兩次家,也許早就弄丟了。
無所謂,反正都一樣,丟了就丟了。
阿媽說:“所以你覺得我們會偏心嗎?真偏的話會偏向誰?”安靜了一陣,似在等迴應,然而沒等來,她繼續:“你等着吧,等你以後當阿媽了,你就會明白……”
一直沒反應的程心差點笑了出聲,那麻煩了,她這輩子可能都不會明白,沒那機會明白!
她閉上眼,不再想,張開口,用嘴呼吸。
她催眠自己睡覺,睡着了就不餓了,睡着了就不煩了。
真他媽煩,頂你個肺,一個個約好時間一起來折磨她的。
可惜她很久很久都睡不着,眼睛卻澀腫得睜不開。直到阿媽離開了房間,房間陷入消沉的無聲之中,過了會,她才用力地吸了幾下鼻子,將糊了一臉的鼻涕全吸回去,大口大口呼吸,大口大口抽氣,發出斷斷續續的擰泣聲。
她心裡想,應該沒穿幫吧,幸好有被單擋一擋。早知如此狼狽,就不躲回家了。
作者有話要說:
牆壁“衰仔”的來源,參考139章結尾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