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低垂着臉,簡潔平直的短髮與下巴齊線,三七分界,三分那邊掖到耳後,露出的耳貝在路燈照射下金黃剔透,七分那邊自然垂落,濃密泛亮,偶爾有幾絲發尖隨風輕吻她的臉頰。
程朗仔細看着,從她的眉眼,鼻樑,嘴脣到下巴,一樣樣一寸寸順着看,有些出神。
程心始終沒有看他,倆人的視線不曾交匯,是故意抑或無心,他說不清。
他剛纔問話的聲音很輕細,一是習慣,二是生怕會驚擾寧靜的夜,所以也不確定她聽沒聽見。
很快,程心動了動脣,說話了。
“起來,地上涼。”
可並非回答程朗的問題,而是對醉貓于丹丹的輕聲呵斥。
她看着地上的她,提醒:“你這樣會感冒的,喂?”
“啊?哦?嗚,漁,BPMFDTNL……”
于丹丹昂昂頭,閉着眼念起拼音。
程心:“……”
她彎腰去提于丹丹的手臂,將它搭到自己頸後,咬牙把腰一挺。
程朗及時扶上一把,倆人又將喝醉的傢伙擡起來,繼續走。
從飯館到宿舍大樓,十分鐘的跑程他們三人走到將近十二點才抵達。
本想隨便喊兩個認識不認識的女生幫幫忙,可惜夜深路人少。
宿管員對醉酒的女生沒好感,免不了一頓批評,叫她幫忙扶上樓,不幫之餘,還多批了幾句。
程朗惟有掏出學生證身份證駕駛證錢包,統統押在宿管室,又好聲好氣賠笑懇求,宿管員才放他進去。
宿舍樓內很安靜,幾乎沒有人影,都安睡了。
三人踩在木質樓梯的步伐聲,篤篤篤的,又沉又響。
被倆人扶着爬梯的于丹丹耍醉,冷不防地揮了揮手臂,將攙扶自己的人往外一甩。
程心腳沒站穩,被揮過來的力道甩得整個人往後倒,她本能地伸手去夠樓梯扶手,卻夠不着,慘了……
來不及思考下一秒的事,一隻大手就堪堪衝過來,將她攔腰一託,使勁,把人託回去了。
有驚無險,程心一身冷汗,大腦空白。
迅速緩過神後,她低聲道謝。
程朗沒接話,牢牢捉住于丹丹,一鼓作氣把人擡到宿舍。
于丹丹被放到牀上,不時發出些沒有意義的低叫聲。
程心擰了條溼熱的毛巾給她擦臉敷眼,沒一會,于丹丹開始:“嘔嘔……”
程心火急火燎去陽臺拿盆過來,才遞過去,就接住一場“暴雨”。
一時間,宿舍裡灌滿嘔吐物的酸腐味。
程心聞聞自己的身體,也一股子酒味,汗味。
待于丹丹嘔了半盆,程心換個桶去接。
她將那盆嘔吐物衝進廁所,清洗盆身,在陽臺拿沐浴露將自己的手和手臂搓了一遍。
忙完進宿舍,見程朗仍在。
他站在宿舍中間,襯衫上生了不少皺褶以及少許汗漬。
他定神看她。
倆人之間沒有間隔物,一室明亮白光,程朗將程心看了個透徹。
這裡是女生宿舍,進來一個高大的男人莫名把宿舍空間顯小了。
程心覺得與他的距離有些近,多餘的近。
她自然地笑了笑,對他說:“今天麻煩你了,這麼晚了,你快走吧。”
程朗舒了口氣,低聲道:“我沒有和他們一起吃飯,遇見他們時她已經成了這樣,其他人都喝多了,自身難保,便託我照顧她。我擔心一男一女容易惹誤會,對她名聲不好,所以才叫你過來。萬一宿管員不放我進來,你扛不動她,我才問你爲什麼不多找一個人。”
沒有先兆的,他平緩地解釋了一切。
程心靜了靜,才又笑:“原來如此,很抱歉我剛纔錯怪你了。再次感謝你的幫忙。晚安。”
說完,她不再看他,一心一意去觀察于丹丹的動態。
程朗眉頭起了輕微的皺意,悶悶不樂道了聲晚安,悄然轉身離開。
程心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也許她沒有聽見。
他也沒再多提,就像沒有問過一樣。
于丹丹吐完就沉沉睡去,程心幫她蓋好被子,又守了一會才熄燈上牀。
她精神得很,拿耳機聽了一夜短波新聞。溫靜靜回來時她瞄了眼手機,凌晨兩點。
第二天,醒過來的于丹丹又是一條好漢,聽完程心講述昨晚如何將她安全運回來後,于丹丹對程心千恩萬謝,說要請她吃飯。
程心敬而遠之:“得了,吃完飯要扛醉貓的坑,我不去。”
又勸:“講真,你少喝酒,分分鐘死人的。”
于丹丹揉按太陽穴:“你當我傻?我有分寸的,在你們看不見的地方。”她作冥想狀,說:“下午有課吧,我想請假。”
張陽告訴她:“早上有個男生打電話找你。”
于丹丹:“啊?誰?說什麼了?”
張陽猶豫下,說:“他問你活沒活着。”
“操!”于丹丹整個人鯉魚打挺,下午不請假了。
下午有一堂高數課,程心和舍友如常坐在課室中段。
上課前于丹丹在走廊和幾個男的小打小鬧,尤其針對一個看上去比她矮的男生。
“死矮子,有種再拼過,我再輸就跟你姓。”
男生恥笑:“拼酒還有三盤兩勝的說法嗎?我姓氏高貴,不隨便賜予外人。”
于丹丹氣得咬牙,想掄拳頭時有人喚了聲“程助教”。
程朗走近他們,問于丹丹:“你精神不錯,都好了?”
于丹丹挺挺腰:“都好了!謝謝程大助教昨晚拔手相助!那個,我請你吃飯做答謝。”
旁邊幾個男生起鬨:“聽者有份!”
“滾!”
程朗笑笑:“吃飯又要拼酒嗎?這不像答謝,倒像坑。”
幾個男生哈哈笑,于丹丹也好笑:“你說話怎麼跟程心一樣。”
見程朗臉有疑色,她說:“就昨晚和你一起扛我的那個女生。”
程朗神情亮了亮,笑容放大,“原來她叫程心。”
于丹丹:“可不,同姓的,三百年前是一家。”
上課鈴響,于丹丹回到座位與旁邊的程心低語:“哎哎,今晚學一食堂二樓,我請你和程大助吃飯以表感謝,絕不拼酒,人頭擔保。”
程心直覺地望向課室前面第一排角落,習慣坐在那裡的程朗正回頭望過來,兩人的視線越過一堆學生,對上。
他朝她笑了笑,謙遜誠摯。
程心若無其事移走目光,答:“今晚我有約,你若有誠意,折現?”
于丹丹:“……”
晚上本來無事,但想找事是分分鐘的事。
程心去管理學院的機房排隊上網。
阿爸提過給她買臺電腦,她沒什麼想法,需求也不急切,便說過了年再算。
聽講計算機專業的學生人手一臺電腦,其它專業的電腦普及率差很多。程心住的那一層樓,有電腦的屈指可數。
大部分學生需要使用電腦時選擇去學校機房,傳說那裡網速比宿舍要快一些。
校外也有不少網吧,生意不俗,只是對她來說沒有吸引力。
排了二十分鐘隊,到程心了。
她打開網頁,搜索“錦榮中學”,很快找到母校的網站。
在錦中首頁瀏覽,不費力地就見到有大妹的照片,點擊進去。
照片裡大妹、大孖還有幾個年紀相仿的學生笑對鏡頭,手捧獎狀。照片下寫着簡介:我校參加市數學奧林匹克比賽喜獲一等獎。
程心點擊放大照片,看看大妹又看看其他人,嗯,自己的妹妹最順眼。
將錦中的網頁掃了一遍,沒發現小妹的身影,程心這纔去“論壇”。
一進去,版面最上端便是紅色的“最熱貼子”,標題是《學校檔案處整理——錦中歷屆高考狀元去向!》。
猶豫兩秒,程心點了進去。
貼子內容的介紹順序從老到新,錦中成立逾三十年,百分之八十的本校高考狀元都被貼子記載了,除了文字內容,還附帶照片。
程心滾動鼠標快速下拉,不多時,看到霍泉的照片。
照片裡他身着錦中校服,坐在堆滿書的書檯前,右手轉筆,左手握着……藍色塑料水瓶。
程心不再細看,眼睛直接跳到照片下的內容介紹——我校96屆畢業生霍泉,當屆校狀元及市狀元,被清華大學錄取……
又跳過好些內容,目及最後一句,寫道:霍泉同學於今年(千禧年)大學畢業並參加工作,目前已成爲深圳海關人員,守衛國門。
程心:“…………”
她將網頁叉掉。
重返論壇首頁找“94屆初一1班”的版塊,點擊進去,置頂的貼子是《寒假聚會時間投票,互相知召!不投不是人!》。
程心勾了勾最多人選擇的日期選項,然後掏手機給彭麗發短信:已投,別再追魂奪命CALL拜託。
版內另一個置頂貼子叫《留下企鵝號!各散東西也不怕!》,貼內附帶企鵝號申請步驟。
程心隨意翻了翻貼子,貼子各式各樣的,有分享大學生活,有尋找失聯的同學,也有表白的……
程心翻到一條名爲《程心你在嗎?我中意你!》的貼子時,表示震驚。
她點進去看,內容約爲:我從初二開始中意你,覺得你好酷,冷冷的,拒人千里,像冰山美人。可惜我不敢表白,你太優秀了,而我又太一般,直覺告訴我你拒絕人時一定會好絕情,我光是想,都覺得很傷心……熬到高中,我居然繼續和你同班,天知道我有多激動,本以爲天賜良機,近水樓臺,誰知,一夜間到處都是你是霍泉前輩女友的風聲,我又不敢輕舉妄動了……不知道你會不會來論壇,也不知道你看不看得見這個貼子……不過來也好,看見也好,我知道結果都是一樣的。或者你連我是誰都沒有印象,但,你是我的初戀。
發貼人留的是網名,跟貼人無一不在猜樓主是誰,也有人追問程心到底是不是霍泉的女友。
程心高中是3班的,有人將所有升讀3班的男同學名字列了出來,人數高達八位,大家一起猜猜猜。
有人跳出來聲明貼子不是自己發的,並留真名以證清白,卻反而被人指“此地無銀三百兩”,一時間謎團越滾越大。
程心:“…………”
她胡亂註冊了一個網名,跟貼回覆:怎麼都猜男生?就不準樓主是女生嗎?
一言驚醒,局勢更亂套了。
退出初中班集的版面,在“97屆高一3班”版外徘徊了一陣,走了。
她找了找,發現建了班集版塊的絕大多數是已經畢業離校的屆別,像大妹小妹那種99屆00屆的,影都沒有。
之後見機房電腦上有企鵝程序,她順手申請了一個,6位數的號碼。
但她沒去論壇跟貼留號。
她搜索香港那邊消息的關鍵詞,找到的連接都是香港那邊的網站,然而校園網慢到無朋友,又防火牆什麼的,死活打不開。
衰過聽短波新聞。
對着電腦與網絡,不知不覺兩個小時過去了,程心離開機房時是夜九點多。
她有點餓,回宿舍前去仍然營業的學二食堂買了份砂鍋米線,正吃得滋味,手機響。
看到來電顯示00852,立即接聽:“這麼晚還打電話,你不怕路上有劫財的?”
知道是誰,連“喂”都省了。
郭宰在那邊低笑,“不怕,我又無錢,我只怕劫色。”
自從法援署幫他以及其他申請人士向法院提出上訴後,他的心情明顯好轉了。
程心:“呵,那賊兄倒黴了,遇上你這個崩牙豆丁。”
郭宰:“……我牙都長齊多少年了,而且我現在絕對比你高。”
程心笑了笑,“在哪啊?”
郭宰:“在金鐘,剛送完貨。”
近段時間,郭宰聯繫她所用的號碼,除了先前提過的兩個,還有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
郭宰知道手機有來電顯示,也不瞞,解釋是在外頭送貨,看見電話亭就順便給她打了。
程心:“這麼晚還送貨,你家喜帖鋪要發達了?”
郭宰:“發不發跟我無關係,反正我工資依舊每日5元。”
衰過當廉價勞工,誰叫他只有行街紙,想賺比日薪5元高的工作,就要承擔被揭發被舉報被遣返的風險。
幫郭父打工至少安全,哪怕他給日薪3元甚至一個仙都不給,郭宰也沒得選擇。
學已經沒得上,若連喜帖鋪都不去,整日待跑馬地對着蘭姐,更糟糕。
程心小心問:“那上訴的事進展如何?”
郭宰:“等。”
“……”
“你在哪?”輪到郭宰問她,“聽聲音不像準備睡覺。”
“在飯堂吃宵夜,砂鍋米線,比米粉粗,有香菇椰菜豆腐,放一點點辣椒,好正。”
“講到我流口水了。”
“我申請了一個企鵝號,你記下?”
“什麼用的?”
“你去上網的話下載一個程序,我也上網的話就可以一起聊天了,你在香港見有人用ICQ嗎?企鵝是內地版的ICQ。問問網吧上網怎樣收費,一個小時的成本應該比打長途電話便宜。”
“那你講,我記。”
“709394。”
“……你玩我?”
“真的!名字就叫程心,你去搜搜。”
……
嫌太晚,程心催郭宰早點回家,沒聊多久就把電話掛了。
繼續吃米線,手機又響,對方是個陌生的本地固話號碼。
程心邊吃邊看手機屏幕,一串數字反覆滑過。
看了會,她將手機悶進包裡,假裝沒聽見,不掛不接。
心想,明天問阿爸要錢買電腦,有時間和郭宰玩玩企鵝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