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宰在商店裡旁若無人地牽着她的手,說什麼來着?叫她在錦中好好學習,保證高中留校就讀,將來考一所好大學。
“我之前講去錦中盯着你,都不實際。畢竟到時我都落香港了。去香港讀中學好過在這裡,你說是不是?”他還說:“你講這麼多耶穌,不就嫌棄我年紀小?先前那一次也是。你等着,我很快會羽翼豐滿,帶你去香港飛。”
他語氣太認真,眼神執着,牽手的勁度太柔韌,揉到她心裡去。即便明知是天方夜譚,程心也不作打斷,就像某年某人跟她說某些話的時候。
這個暑假在一片番石榴成熟的果味裡緩緩行至尾聲。
長期放在果樹旁的長竹杆又到了發揮意義的時候。竹杆頂端勒了一圈鐵線,一隻已經忘了是誰穿過的白色襪子縫在鐵圈上,成了一個兜。白色襪兜在繁盛的枝葉裡穿梭,發現有果了,兜住一拽,整個樹冠隨之一震,兜底沉沉一墜,摘到了。
番石榴樹第一年結果時,僅此一個,貢品般送到阿嫲手上。她慢吞吞嚼了半天,程心跟大妹小妹看得直流口水,追着問好吃不好吃。阿嫲呲呲牙,說了個“好”字。
往後的年份,樹結實了,果多了,味道也好了。阿嫲回憶道,當年她其實想說:“好個屁,淡白白又硬綁綁,咬壞我副老牙。”
今年阿爸又摘了許多番石榴,分成兩袋叫三個女兒送去附近的舅公家和伯父家。
程心讓大妹小妹結伴去舅公家,她一個人去伯父家。
住在程家附近的伯父不姓程,但跟阿爸的感情不錯,平日有什麼吃喝用的,都會互相分享。
叫門時,他們的小女兒在裡面開了一條門縫。
程心叫她二姐,“我們家的番石榴,給你們的。”
二姐歪着頭看了程心好一會,才拉開門。
“進,進來。”
程心進屋後拿出一個番石榴,洗乾淨遞給她。
“多,多謝。”二姐接過後,慢慢走回在門廊的房間,跟在後面的程心見她雙手打着顫,將番石榴反覆擦淨,再放進抽屜裡。
她房間的桌面放了許多食物,堆積木般擺放得很整齊。
“吃,不吃?”
二姐扶着桌面,從中挑出一盒餅乾,朝程心揚揚手。
程心搖頭,“我不喜歡吃甜的。”
“有,有鹹,的。”
二姐將那盒甜餅乾放回去,左堆堆右徹徹,花了些工夫非要擺放得跟先前一模一樣才罷休。
“不吃了,你一個人在家嗎?”
“他,他們,出去。”
屋內是很靜,連電視機聲音都沒有。
“你不看電視?多悶啊,不如我陪你看電視?”
“我睡,睡覺。”
“哦……那你睡吧。我走了,你來關門。”
出門後,程心在街外推了推屋門,確認二姐在裡面鎖緊了,才放心走。
去舅公家的大妹小妹許久都沒回來,久到程心有些擔心,便給舅公打電話詢問情況。舅公笑着說:“他們一幫孩子在玩呢。”
一幫孩子……
舅公掛了電話就跟在天井玩耍的孩子說:“喂——程願程意,你們大姐叫你們回家。”
“哦。”
蹲着的大妹拍拍屁股站起來,真的準備走。小妹不依:“再玩一會嘛!”
他們正興致盎然地“欺負”一隻烏龜。
當中郭宰拿樹枝懟懟地上的縮頭烏龜,笑道:“不要走,她待會就來找你們了。”
大妹看看他,又重新蹲回去。
結果大姐沒去找她們,回去晚了,還捱了一頓訓。
趁着番石榴成熟,程心自行摘了好幾個,招待開學後替她護送兩個妹妹上下學的大小孖。
三姐妹約孖仔去麗姑粥店碰面。
小孖自作聰明說要叫上郭宰,程心作勢要扇他後腦勺,他才閉嘴。
五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坐在粥店角落,邊吃番石榴邊議定開學後,早上幾點在粥店集合,放學後又幾點在正門集中。
小孖:“大姐,萬一我們病了要請假怎麼辦?還是叫上郭宰吧。”
程心瞪他:“你們倆兄弟會一起病嗎?”
小孖聳聳肩,“很難講,我們畢竟是孖仔,做什麼都有心靈感應,一起生病的事又不是沒試過。”
“呵,那考試的時候怎麼不見你有心靈感應,知道大哥寫什麼答案?”
“……”
程心轉頭跟大妹小妹說:“如果真的不幸他倆一起缺席,那你們只能頂硬上。長期依賴別人也不是辦法,早晚要學會自立與自我保護。”
大妹小妹點點頭。
商議間,小妹突然“啊”了聲,指着大孖:“你怎麼把番石榴的核心也吃了?”
大孖皺眉:“核心最甜。”
不明白她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甜也不能吃,不消化會便秘的!”小妹激動了,“我試過了,拉不出,屁股簡直要炸了,生不如死!”
原本不當一回事的大孖被她入木三分的表情與形容詞嚇着了,手中吃了一大半的番石榴要放不放。平日寡言冷淡的男孩臉露愁色,不知所措。
小妹繼續:“打賭,最遲今晚發作!拼死拼活都拉不出,到時叫你阿媽拿勺子幫你扣!”
“咦!你噁心不噁心?”程心聽不下去了,總覺得小妹存心恐嚇大孖的。她安慰男孩:“沒事的,有些人消化能力強,照吃不誤,別怕。”
相較程心,大孖偏向信任小妹,所以剩下的番石榴不敢吃了。散夥時,他有些悶悶不樂。
見大哥心不在焉,小孖乘人不備將大妹拉到一旁。
“大番薯,暑假作業寫完沒?借我抄抄!”
大妹平靜如常:“不借。”
“別拒絕那麼快嘛!你知道我比較笨,寫得慢,不到一星期就開學了,我一定趕不完的!到時要被老師罵死,大哥又不肯幫我,我好慘的!看在同班同學份上,你幫我一次,就一次!我發誓,寒假作業不會找你抄的!”
小孖信誓旦旦,念及他將要照顧她們上下學,大妹猶豫後同意了。
“多謝!大番薯你最好了!千萬不要告訴我大哥和牛肉乾。”
開學前一日,小孖打通任督二脈,發揮超水準的鬼畫符速度,將大妹的暑假作業答案原封不動照抄到自己的作業本上。
九月一號,全城中小學準時開課。阿爸破天荒早上八點起牀,送大女兒去學校報到。
上輩子錦中開學,帶程心去報到註冊的是阿媽。這輩子,自省城回來後,倆母女就一直冷暴力,互不瞅睬,都不低頭。
阿爸不是沒私下勸過阿媽,阿媽半步不讓:“我教女,你少同我指手劃腳!”
纔跟老婆和好一段小日子,阿爸不輕易兇她,於是改兇女兒,兇她不尊重母親。可能兇恨程度不比以前了,程心左耳進右耳出,嘴巴手腳又長在她身上,強逼無能。阿爸弄不懂,女兒至於這麼跟阿媽鬥氣嗎?老婆纔打了一巴掌,而他打過不止一個啊。
錦榮中學依山而建,遠離市區,當年路未開通,開摩托車跑了一個半小時纔到達。
這座一級一級沿着山坡往上堆建的學校,最下層是400米的跑道與操場,中間層是教學樓與宿舍食堂,教師辦公室與圖書館則在最高一級。
校門外的長斜坡底由於設置了三個路墩,三四個輪的車駛不上去,而摩托車的優勢此時可見一斑。
在讀生早一天到校準備,將積了一個暑假塵的學校收拾乾淨,迎接新生。
成熟的校園裡,有條不紊地接待着往來的學生,程心與阿爸不約而同打呵欠,跟隨人流朝教學樓的報到點報到。
初一與高一的新生同一天註冊,半千人排起隊來,那時間也是很可觀的。
暑假賴牀慣了,程心今天起早,大腦仍未真正甦醒,連有人拍她肩膀都沒反應。
被拍了幾下,她纔回頭看。
對方是個女生,挺眼熟,但一時記不起來是誰。
對方笑:“我是前小的學生,六年2班的張青。”
“啊!”程心意會了,“校友你好。剛到?”
“嗯。”
“就你一個?”
“我媽去廁所了。”
“哦,前小還有一個男生也來錦中的是吧,他到了嗎?”
張青臉色變了變,說話聲沉了下去:“他來不了了。”
正要追問時,張青又說:“他走了。”
“他死了。”
“前幾天落水救一個抽筋的孩子,淹死了。”
程心糊塗了半晌,然後捂住嘴,雙眼發直,當場驚醒。
前小畢業那天,男生迎着陽光衝她淺笑,而校長提醒大家注意安全的話猶在耳邊……
她看着張青,無法言語,心裡卻不停問,真的假的。
張青望向某處,目光黯淡,“每年都有人淹死,想不到會輪到他。”頓了頓,“他明明游水很厲害的。”
隊伍慢慢前進,分班名單大字報立在旁邊,張青指着初一1班名單的第三列第九格,“就是他。”
程心在那個叫“尤傑”的名字下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隊伍依然很長,可喧譁的校園一下子靜了音,那些欣喜雀躍的年少臉孔,似乎來自另一個空間。
程心不清楚雙臂間怎樣變出一團未拆封的被褥牀單,也不瞭解什麼時候來了個在讀生幫她擰盆擰桶搬竹蓆。
阿爸行至一邊抽菸歇息,叫女兒自己跟學姐去女生宿舍整理。
學姐穿着錦中的夏裝校服,天藍色娃娃領配白襯衫,天藍色百折及膝裙,青春可人。
她很熱情,跟新生介紹學校設施時不遺餘力,儘管程心明顯不在狀態。
“寄宿剛開始都不適應,有些人還哭着要回家呢,跟上幼兒園一樣。你不用憂心,慢慢就會好的。你宿舍在六樓,加油!繼續爬!”
程心懷裡抱着一團胖胖的被褥牀單,步履艱難,爬樓梯尤其吃力。不知到了幾樓,走在前面的學姐停了下來,滯得程心差點往後倒。
學姐碰見了誰,興奮地打招呼:“主席,真巧!”
作者有話要說: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