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兩箱貨的郭宰心不在焉,沒有留意過門口另一邊站沒站人。
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聲音近得不可思議,似在耳邊迴旋,將他的注意力喚了過去。
視線越過一堆利是封串,從撥開的缺口看到一張微微泛着紅光的女生臉。
利是封的顏色在鋪頂射燈的照耀下,紅得晃人眼,又一串串地掛着擋住大半視野,郭宰不太相信自己對對面那個人的身份判斷。
那女生和程心長得一模一樣,至少與他印象中的沒有偏差。
可她是短頭髮的,而程心一直以來都是長頭髮。
此時此刻不是週末並非假期,她應該在省城的執大上課,沒有理由出現在這處。
所以她不可能是程心吧,他看到海市蜃樓了。
程心看着郭宰,知道他被劉海擋住的雙眼正在凝視自己。
她朝他笑了笑。
最近幾個月她很少笑,如今笑起來不會太生硬難看吧?怎麼他怔了怔,被嚇倒似的?
程心不笑了,收回手,被她撥開的利是封串嘩啦啦落回原位,再度搖搖曳曳擋住倆人的視線。
郭宰爲此有一瞬的失神,這當真是海市蜃樓,她的人她的笑都要消失了。
卻轉眼,有人繞過喜帖展示臺,站到他跟前,堂堂正正叫了他一聲:“郭宰。”
又道:“才幾年不見,就不認得我了?抑或不認數,不想請我吃飯了?”
郭宰呆望眼前人,被一連串熟悉的真實的聲音打敗,後知後覺地,震驚了。
天,真的是她。
她比他矮,終於比他矮,只到他肩膀高。長頭髮變成俏麗的平直短髮,不羈,幹練。五官臉相比以前成熟,但又依舊青春靈動。
果真是她。
緊接着,郭宰開始慌張,許多念頭爭相冒出,第一個拔尖的是:否認,否認自己是郭宰!
誰料此時,在店鋪內堂的郭父大喊:“宰仔!快去愛羣道送貨,東叔催了!叼他老母,纔多少貨,就一日催足五六七八次,當自己是大客戶!”
郭宰:“……”
想否認,沒戲了。
他依然愣着沒反應,程心比他自在些,說:“走啊,我陪你去送貨。”
以前通電話,他經常說去哪去哪送貨,這回她有機會實地體驗了。
要送的貨只有一小箱,放手推車上幾乎沒有重力存在感,可郭宰覺得這比以前送過的所有貨都要沉,令他舉步維艱。
這麼久了,程心看沒看他的企鵝留言?看了會有什麼想法?是因爲這事而來?抑或她沒有看到留言,純粹爲了那夜的爭吵以及他的“失蹤”而來?
不對,她肯定看了。她的企鵝好友不僅僅他一個,學校宿舍又有個人電腦,能不每天登陸,與其他好友聊天作樂順眼讀他的留言麼?
郭宰握緊手推車柄,吃力地拖着。
程心在他身後尾隨,觀察着他。
他人高步伐大,走得又急又衝,趕投胎似的,還老低着頭,自從喜帖鋪出門,不曾望過她一眼。
她不與他計較,默默地亦步亦趨。
直到貨送至目的地,工作完成,郭宰步速如常,態度依舊,程心纔開聲:“你這是什麼意思?”頓頓,繼續:“有你這樣招待朋友的嗎?”
郭宰被“朋友”兩字鎮住。
他停下腳步,回頭,見程心看着自己,眼神清明,磊落大方。
相較之下,忸怩作態的他一路遮遮掩掩,很遜色。
他又比不上她了。
郭宰緩緩呼吸,見面後首度開腔:“對不住。”
道了句歉。
程心眉宇輕皺,朝他邁了半步,“那不至於要道歉,”她看看腕錶,提議:“到飯點了,去吃中飯吧。”
未等郭宰回話,又補了兩個字:“我請。”
她率先往前走,左右張望尋找落腳點,身後轉來滑輪碾地的聲響,她知道那是郭宰拉着手推車在跟隨。
找了一家看上去很美味的茶餐廳,落座後不作多想,程心話事點了兩客招牌套餐飯,另加兩杯飲料。
四月天其實不算熱,不過也許送貨的原因吧,郭宰在路上出了一後背汗,程心遞給他一杯凍檸茶。
飲料冰冰甜甜的,喝兩大口爽得很,郭宰的心窩乍暖乍涼。擡眼,見程心捧着白瓷杯在吹氣,訝問:“你覺得凍?”
居然喝熱飲?
程心笑笑:“我來大姨媽了。”
也不管郭宰懂不懂,說了就說了,毫無害羞姿態。
郭宰:“……”
他懂,然後低頭咬吸管,不再哼聲。
心裡卻反覆琢磨,糟,剛纔她一路陪着送貨,前前後後走了近兩小時路,那可不折騰死她?
劇烈的疚意油然心生,他真是差勁透了!
頭埋得更低。
他們坐的是一張靠牆的小方桌卡座,桌面頂多半米寬,兩端的座位短短窄窄,稍爲胖點的人,屁股分分鐘都託不住。
程心坐着還算可以,郭宰就艱難些,憋憋屈屈地縮在牆角,頭低低喝飲料,挨欺負似的可憐兮兮。
程心想換個寬敞些的座位,讓他坐得舒服點,可這時茶餐廳全場滿座,而且放眼望去,也沒哪個座位是寬敞的。
點的套餐很快被送了上來,一份加大的炸豬扒飯配蔬菜濃湯,一份白汁芝士焗意粉搭羅宋湯。
程心問郭宰:“你要吃哪個?”
郭宰木木地反問:“你不吃哪個?”
程心:“……”
她把炸豬扒飯推給郭宰,自己拿叉子卷意粉。
郭宰的心窩又一陣乍暖乍涼。
自從在帖鋪幫郭父跑腿送貨之後,除了白米飯,其它東西都喂不飽他了。
他動手吃,咬一口炸豬扒,“喔!”發出一聲低嘆,“很好味!你要不要試試?”
熱切地望向程心。
程心努努嘴,“唔”了聲。
郭宰切了一塊不大不小的,拿自己叉子叉住遞給她。
程心接過去,小心翼翼咬住肉邊,將叉子□□還回去,一點都不帶碰過的。
郭宰記起小時候她借用他的杯子,毫不介意吃他口水,現在她這麼謹慎,是怕他又誤會什麼,來糾纏什麼的。
心裡涼了半截,臉上卻帶着笑意問:“是不是很好吃?還要嗎?”
程心邊咀嚼邊道:“不要了,你留着自己吃吧。”
郭宰:“……哦。”
心再涼半截。
原來他倆不止層次不一樣,連口味都不一樣。
接不來氣氛平靜,只發生了幾次碰撞。
頭頂的碰撞。
餐桌太小,郭宰低頭吃飯,程心低頭吃粉,動作同步時,倆人頭頂頭了。
起初郭宰觸電般彈起頭,整個人往後退,後背牢牢抵住卡座板。
程心拿眼看他,邊吃邊問:“你做什麼?”
一副不明所以的無辜樣。
郭宰將口中未咀嚼過的一段炸豬扒生生嚥下喉,冒着汗搖頭:“無事無事。”
程心拿叉子指指他的飯,“那快吃啊,服務員在對面盯着我們的,吃完快走,好騰出餐位。”
郭宰“哦”了聲,緩了緩勁後一點一點俯腰,一點一點低頭,吃飯動作放慢了幾拍,機械了不少。
可桌子實在小,頭頂頭的現象難以避免。
郭宰漸漸適應,並發現腦袋輕抵的相觸感,很微妙。
她的頭頂溫溫熱熱的,髮質也柔軟滑膩。這算是另一種肌膚相親吧,發生在他倆之間的第一次飯局上。
不知道他的頭頂是不是也溫溫熱熱的……
慢着,他先前送貨出了一身汗,頭髮會不會有一股餿味?餿味會不會傳到她鼻子裡?她會不會嫌棄?是不是正噁心着??
郭宰內心:!!!
這樣下去,飯沒法吃了。
他坐直腰,拿紙巾擦擦嘴,灌兩口凍檸茶,直直看向程心,嚴肅着語氣問:“老實講,你爲什麼來這裡?”
程心低垂着臉,睫毛輕輕顫了顫。
她擡臉,拿舌尖舔舔雙脣,眼珠子滾到一側望着別處,似有些漫不經心道:“來找你啊。”
郭宰將手中的紙巾捏成一扁塊,又聞她說:“我看了你的企鵝留言了。”
程心的眼珠子移回正位,目光對上郭宰的,不躲不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