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那個週末,程心留在省城,夜裡在租住的單間加班工作。
她旁邊,坐着專心學習的郭宰,一盞檯燈放在中間,照亮倆人。
這是他們第二個聖誕節,沒有外出約會,在家吃頓家常飯就窩在屋裡各忙各的,不浪漫,卻格外充實。
郭宰說,等明年這個時候,他考上大學了,學業壓力相對輕一點,他便要與她在外約會至凌晨。
這是他今個平安夜規規矩矩溫習功課的動力之一。
單間裡安靜平和,偶爾出現的翻書聲清脆乾淨,窗外亦有忽起忽落的嬉鬧聲,但聽起來特別遙遠。
晚上將近十點的時候,兩部放在一起的手機其中一部響了。
鈴聲設置成一樣,看一眼才知道是黑色那部。
郭宰馬上接聽。
“阿爸?”他壓低音量,走至單間的另一邊,以免影響程心。
手機裡:“宰仔,有個好消息!”
郭父聽起來心情極好,郭宰笑了,放寬心去問:“什麼好消息?”
郭父說:“我們喜蘭印刷不用結業了!”
郭宰愣愣,倍覺意外,又聞郭父道:“銅羅灣嘉華酒樓的李老闆,答應將酒樓地鋪倉庫一個間隔位租給我們,租金不貴,而且約定以後他們的喜帖和利是封全部給我們做。”
這時程心那邊有手機震動聲,郭宰望過去,見她端起手機翻看。
兩條短信,一條是大妹的,告訴程心他們一班同鄉吃完飯了,可能要去唱K,也可能直接回學校,主意未定。
程心回覆:注意安全。
另一條:第707天。聖誕快樂。
程心平靜如水,把它刪掉,再將手機放回原位。
郭宰收回視線,分了心的原因,感覺郭父說的有點不真實,他問:“真的假的?”
“真過珍珠!剛剛在嘉華與李老闆吃完飯,簽完約。他們近幾年開了幾家酒樓分店,專做婚宴酒席,聽講以後要開遍全港十八區,到時候,光是他們的喜帖生意都有我們忙的。”郭父興致勃勃,說話特別有精神氣,“忙不過來的話,你肯定要過來幫手。”
郭宰:“我知道的。”
又聊了幾句,掛線了,郭父着實高興,笑眯眯對躺在旁邊的蘭姐說:“你話我們是不是走運,這麼多印刷店,嘉華酒樓偏偏願意提攜我們。喜蘭不用結業,有地方落腳,又有訂單支持,我今晚終於可以睡一場安穩覺。”
蘭姐拿腳蹬蹬他,潑冷水:“運你個頭,人家不是看中我們喜蘭,是看中你個衰仔。剛纔那餐飯,他倆父女前前後後提過多少次衰仔的名,你自己數一數。”
郭父並不生氣,反而笑得更開心,“那不出奇,宰仔比我後生時還要靚仔,連師奶都被他吸引,更何況李小姐。早前李小姐就三番四次扮作路過,每次都問宰仔在不在,我無揭穿她,女孩子臉皮薄。”
蘭姐問:“那李老闆好像也早就認識衰仔的吧?也不知道你個衰仔走什麼運,人在鄉下還能認識那些貴人。”
郭父更樂了,笑道:“宰仔小時候在鄉下讀書,拿了獎學金,李老闆就是獎學金的贊助人,他記得他。” ★ тт kān★ ¢ O
“啊?誰講的?”
“李老闆自己講的,當時你去廁所了,聽不見。”
郭父舒坦地嘆了口氣,自自然然說:“總之今次宰仔有功勞。他打算在鄉下考大學,我叫他放心考,考到我給學費。有個學歷傍身,將來李老闆想提拔他,也拿得出手。”
蘭姐頓了幾秒,驀地坐起來,使勁推他,怒質:“死郭勝!我供他讀完中學,算是仁至義盡,現在還要供他讀大學?讀大學動不動幾萬元一年,你話供就供?不用和我商量?!”
郭父拉着她手,輕聲安撫:“鄉下的大學不會這麼貴的……”
蘭姐掙開他,怒道:“再怎麼不貴也是真金白銀!況且鄉下的文憑香港根本不承認,讀來有屁用!”
“認認,會認的會認的。”郭父對她又拉又摟,好聲好氣哄着。
“認你老母!死郭勝!原來這個纔是你的算盤!”
***
今年過年,程心隨家人於大年初二去外婆家拜年。
忘了從哪一年開始,全城禁止燃放煙花炮仗,這個過年必備的餘興節目,突然間就退出了歷史舞臺。
除了不能放煙花取樂,一班長大了的老表,之間共融的言談樂趣也少了許多。
阿姨的兒子沈迪15歲了,正值青春叛逆期,只愛與同學朋友玩耍,不愛搭理家長裡短的親戚。姨媽的兒子陳首陳向自去香港後,話就少了許多,每逢回來,不是低頭玩遊戲機,就是低頭玩手機。程心出來工作了,感覺要加入大人的行列,與他們不一樣了。大妹向來安靜,小妹忙着用大姐的手機與人短信。
一屋子坐滿年輕人,氣氛卻在外婆端着一大盆切好的哈蜜瓜進來時,才活躍起來。
外婆笑容滿臉招呼外孫:“快過來吃,今年的瓜很甜。”
之後又招呼不知躲哪聊天抽菸的大人們,一下子大人從各個方向涌進客廳。
大家還是很給外婆面子的,就連對什麼都似乎不屑一顧的沈迪,在外婆接二連三遞來哈蜜瓜,催他多吃長身體時,他也一邊發牢騷“吃夠了”,一邊頂硬上,接過去吃。
外婆眉開眼笑,目光在每個人身上緩緩掠過,見一屋子人吃飽喝好,健健康康,她特別滿足。
忽然地,她問了句:“心心啊,你大學畢業快兩年了,有無認識合心水的男仔?有就拍拖了。”
此話一出,全屋吃瓜羣衆齊刷刷看向程心。
程心坐在角落,此料不及,呆住了。
外婆追問:“到底有無啊?”
程心嚥下滿嘴的果肉,窘着說:“暫時無。”
旁邊的小妹像想起什麼,偷偷在大妹耳邊低語了幾句。
外婆“哦”了聲,然後交代在座的大人:“那你們都幫眼看看,親戚朋友裡面如果有好男仔,就介紹給她了。心心都二十……二十四了,該拍拖了。隔壁巷七姑的孫女,二十三就當媽了。”
程心拿紙巾擦擦嘴,乾笑:“不急的,不急。”
外婆頓時嚴肅起來:“什麼不急?眨眨眼就三十的了,三十歲的女人不吃香。你千萬別學小舅那樣,三十多了還吊兒郎當,一支光棍打到底,不像樣。”
本來安靜吃瓜的小舅:“……”
怎麼扯到他這邊呢?不滿!他反駁:“媽,男人四十一枝花,我現在是鑽石王老五,不愁娶不到老婆,你就讓我再過幾年自在生活。”
實情小舅自從被阿爸帶進桂江工作後,事業頗有起色,混得不錯,收入不少,前前後後也交過幾任女朋友,可惜沒有一任長久,至今仍沒有結婚對象。
他覺得這樣很爽,外婆卻被他氣死。
外婆當即鬧他:“等到你四十歲,阿媽都幾歲了?差不多一隻腳踏入棺材了!你還拖拖拉拉,是不是想阿媽無命飲兒媳婦那杯茶!”
這話很嚴重,也很晦氣,阿媽他們紛紛安慰外婆:“阿媽過年呢,別惱氣了,阿進有分寸的。”
外婆氣道:“你們當家姐的不管他,我當阿媽的還不能管了?”
阿媽他們:“管管,但也要合他心水,急不來的。”
這聽在外婆耳裡,就是狼狽爲奸。她懶得理他們,將話頭轉回程心那裡,苦口婆心說:“心心啊,你不要學小舅,如果有對象,就儘快拉埋天窗,等外婆可以見證見證。外婆年紀大,等不了幾年的了。”
聽到最後一句,程心微微打顫。
上輩子的外婆,是在北京奧運那一年去世的,亦即兩年後。
阿嫲比以前長壽了,阿爸沒有意外去世,阿媽也提前做了手術,那麼外婆也會幸運地多活幾年吧。
程心沉沉地點頭,趁機低下臉去,不動聲息地長吁一口氣。
阿媽見她態度不排斥,想起個事,便在這裡直接問:“聽阿爸講,你有個朋友姓程,在執大做講師的?”
阿爸看看阿媽,沒作聲。
外婆耳朵都豎起來了,很感興趣地問下去:“什麼朋友?男的女的?”
阿媽簡單介紹了下,指指阿爸說:“阿偉跟他挺投緣的。舊年省城的樓盤搞招聘,那位程講師幫了不少忙,阿偉特意請他吃過飯答謝。”
這事程心知道。
阿爸當時叫她一起出席,但她太忙,又認爲自己已經請過程朗與于丹丹吃飯了,便沒去。
不過她不清楚,阿爸是怎樣得知程朗在招聘的事上幫了忙的。她沒告訴他,他也沒問她,奇了。
阿爸接過話:“是啊,程講師很不錯,我都想將他招去桂江做項目了。”
程心說:“得了吧,人家在大學做講師,自在安穩,你不要惹人下海。”
阿媽問:“那程講師人品不錯,條件又好,長得端正,他有無女朋友?”
就猜到他們是這個意思,程心淡定說:“你都講他人品不錯條件又好長得端正,那肯定有女朋友啦。”
阿爸皺眉,“不是喔,我上次問他,他講自己是單身的。”
程心笑了聲,“上次是什麼時候?你跟人家不是很熟,人家未必樂意講真話。據我所知,他在執大很多女生倒追,執大這麼多才女,挑一位配他,不難。”
所以拜託他們別多想了,她與程朗,沒門。
阿爸阿媽面面相覷。外婆也聽出程心的意思,扼腕暗歎。
怕被他們追問拍拖交友的事,開年上班之後,程心索性都不回家了,除了清明節。
年後過了植樹節與清明節,勞動節與青年節,錦中就組織高三生學習填報志願。
那個週末,老師吩咐學生回家與家長好好商量,“這是你們人生中第一件最爲重要的大事,千萬別怠慢忽視。”
郭宰自是知道,一離開學校就坐車去省城找程心。他不是與程心商量,而是告訴她,他決定報省城執大。
程心有些不解,說:“其實能考上省城執大的分數,夠你去外省同樣或者更加優秀的大學,比如湖北那邊。”
郭宰搖頭,“不,就報省內的。”
程心好笑地摸摸他後腦勺,說:“人家都喜歡往外省報,想出去見見世面,像程意,要報去北京那麼遠呢。你一個男的,反而宅家了。”
郭宰聳聳肩,“無辦法,這是離你最近的。而且是你母校,我很喜歡。”
程心支持他:“那你要努力了,我當年拼了老命才考上的。”
學校定了,到考慮專業。程心問他將來想學什麼,想做什麼。
郭宰嘆道:“很多想學想做呢。想學幾門外語,想考公職人員,警惡懲奸……不過我的背景情況,政府不會收吧。”
程心沒聽明白,“什麼?”
郭宰說:“考公務員要過政審什麼的,我以前在香港熬了幾年,靠識別信回來,肯定不過審。”
程心微訝,不曾想過這個層面的事。郭宰小時候說過要去香港當警察什麼的,現在香港去不成,他或許想在鄉下完成這個心願。
她不敢流露半點同情與可惜的態度,故作自如道:“其實各行各業都有精英,你的目標可以多元化一些。”
郭宰笑笑,站起來說:“我先沖涼。”
倆人先後衝完涼,關燈睡覺。
郭宰上了牀,從後面摟着程心,手掌在她腹間放着,下巴抵着她腦後頂,無意地摩挲摩挲。
他呼吸均勻輕細,身上沒有動的地方,程心以爲他會很快就睡着。
可在她將要睡着的時候,身後傳來沉啞的問話聲,她沒聽清,閉着眼懶懶地問:“嗯?”
身後的人輕輕撩走蓋住她耳朵的碎髮,動了動,便有溫熱的肌膚貼在她耳邊,柔聲說:“我問你,你喜歡我什麼?”
隨着話聲,一股熱氣吹進她耳窩,直鑽耳根,癢得她渾身微顫。
她縮了縮脖,隨口說:“不知道。”
“我不信。”
“真不知道。”
身後人不依不撓,“那你想想,想到答案告訴我。”
“眼困呢,要睡了。”程心始終閉着眼,說話聲氣如遊絲。
見她如此,郭宰不再追問。他搭過一條腿,纏着程心下半/身,怕壓到她,又刻意使力擡着。他親了親她的頭髮,低聲說:“睡吧。”
到了填報志願的那一天,班主任告訴大家主要流程。
“志願表只有一份,必須用鉛筆填好,上繳給學校檢查過目,沒異議了,再發回去給你們拿鋼筆描寫。”
有學生不解,問爲什麼。
班主任說:“爲了防止你們亂填。以前啊,有學生將清華北大復旦浙大,全填到第一批裡,那不是找死嗎?浪費機會。也有學生,明明可以考清華北大的,卻填了個低一階的學校,太過保守,浪費能力。”
臺下的學生不信,“誰那麼傻?”
班主任嘆了口氣,似在回憶,“我真有這麼傻的學生。當年他啊,全校老師都盼着他考清華北大,他偏偏報了省城的執大。不是講省城執大不好,但不如清華北大是肯定的。要不是後來被我們發現了,勸了他幾天,逼他改過來,那真是浪費分數,他當年是市狀元呢。”
有學生說:“我知道!我聽講過,那人是不是叫霍泉?”
又有學生問:“他怎麼那麼傻?還考市狀元,真的假的?”
“真的,聽講他當年的理由,是想離家近哈哈哈……”
“哈哈哈……”
班主任拍拍講臺,“好了好了,他是我的得意門生,不準非議他。況且他再傻,到最後也考上清華,成爲狀元,你們能行嗎?不要廢話了,顧好自己的志願吧。”
課室安靜下來,只剩斷斷續續的沙沙寫字聲,學生個個低着腦袋,從教臺看下去,黑壓一片,氣氛慎重。
坐在最後排的郭宰握着鉛筆,一筆一畫填寫,掌心不停出汗,手滑了幾次,惟有寫寫歇歇,再寫。
班主任經過他時,特意彎腰看他的志願表,一行行看完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站直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