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阿爸牢牢箍在懷裡的阿媽不再掙扎了,她彷彿後腦有眼,知道阿爸將照片與信紙看到哪種程度。
她站直腰微仰下巴,抽了口鬱氣,啞聲道:“你不用騙我她是什麼普通朋友。昨天有人拍了你們的照片給我看,我一眼就認出那個女人的模樣!而你當時很慌張,怕被發現是不是!”
那三張丈夫與陌生女人合拍的照片,她當年只看過一遍,就沒有勇氣再看。可也就一眼,對方的容貌已像烙印般燙在她記憶裡。昨天通風報信的下屬向她展示偷拍的照片時,她掠了一眼,心跳幾乎停滯。
背後的男人沒有應話,但箍她的手勁鬆開了。阿媽忽起一股落空的感覺。
她轉過身後退兩步,與阿爸面對面。
阿爸手裡捏着照片與信,雙眼沉沉地直視她,問:“這上面寫的,你都信?”
阿媽繃着下頜,同樣直視他的眼,卻沉默以對。
阿爸靜靜地等了好一會,都沒有等到她的回話。他泄氣地失笑,自言知語般道:“怪不得你昨天的反應這麼大,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原來你早就認爲我是。”
阿媽的眼眯了眯,忍着不讓眼淚掉落。
阿爸做了個難以理解的表情:“阮秀我程偉在你眼中到底是個什麼人?”
他自我承認:“是,我脾氣差,有時候動不動就罵人兇人,但哪一次我無哄你?哪一次不是我先認輸?你認爲我對你不好嗎?”
“是不是,你是不是認爲我對你不好?”他問阿媽。
阿媽不出聲,他追問,問到她回答爲止。
“我對你好不好?講啊!”
“好……”
“好?因爲我對你好,所以你就懷疑我對不對?”阿爸這樣問。
阿媽的眼淚淌下來了,她側過臉,用手背擦,倔強地說:“你們拖欠工資的事是真的。”
當年甲方拖欠工程款,所以施工隊的工資發不下去,後來結算了,工資問題才得以解決。阿爸跟阿媽提起這件事時,已經度過了難關,最吃力的時候他沒跟家裡提過半個字。這也是近兩年來兩口子閒話聊起陳年往事,阿爸才說出真相。
“一碼歸一碼!”阿爸惱了,“拖欠工資是真的,不代表我養二奶是真的!”
他黑着臉怒質:“這麼大件事,你當年爲什麼不問不求證?”
阿媽怔了怔,眼淚巴巴的流。
阿爸怒道:“你就不能問一問我?問問我,在那邊累得跟狗似的爲這個家工作賺錢,我會不會有閒情去搞不三不四的?”
“問問我,在那邊節衣縮食將每分每毫都省下來往家裡匯,我會不會有閒錢去養外人?”
“問問我,在那邊經常想起你們四母女在等我回家,我會不會有多餘的精力跟其他女人談情說愛?”
阿爸一句句問,越問越怒,他盯着阿媽被淚沾溼的側臉,“你爲什麼問都不問就認定我是?你憑什麼!”
阿媽抽了抽氣,泣不成聲,無法回答。
她一動不動站着,視線模糊地望着前方,耳邊聽着阿爸的指責:“我跟你做了30年的夫妻,而你居然有20年是否定我的!這20年來,你是不是天天在心裡罵我咒我,恨不得我早點死?”
她沒有!她是暗裡罵過他,但從來沒有咒過他死!阿媽在心裡駁斥,嘴巴卻張不開。
阿爸的目光沒有離開過她,他喉嚨生哽,哽得生痛,沙啞地說:“我當初離鄉別井爲了什麼?到頭來,竟然還被認爲是衰人賤人!”
“那那個女人到底是誰!”阿媽猛地甩過臉來,她整張臉哭得一片狼藉,通紅的雙眼死死怒視阿爸。
阿爸艱難地嚥了咽喉,看着她,清晰地說:“她是盧亮在西安的相好。盧亮離開西安前她就懷孕了。盧亮去美國前給了他們一筆錢。最近他回來了,人在香港,託我再給他們一筆錢。”
阿媽瞪直了眼,驚呆。
阿爸:“昨天他們跑到桂江,我是很緊張,因爲我覺得幫盧亮很丟架。”
他喘了口氣,緩了緩勁再說:“我罵過他,但無用。有時候我會可憐他老婆,會想換作是你,你會多傷心多委屈。我不希望你成爲那樣。結果,”他再度沮喪地失笑,“結果我什麼都無做,你卻自動變成那樣了。”
阿爸將照片與信紙捏成一團,扔到地上。
阿媽怔怔地看着他,聽着他氣餒地說:“還是你厲害啊阮秀,這麼重要的事你全憑自己決定,不問不聞無商無量,一聲不哼就判了我20年死刑。”他頓頓,再道:“你這麼厲害,我這樣的老公,你不要就罷了。”
說完,他走向門口,拉開房門離開了房間。
阿媽猶如石像站着,紅腫的雙眼不停往下淌淚。她腦裡一片空白,失去了主意。
直到程心她們衝了進來,圍着她追問發生什麼事時,她才坍塌般往下一蹲,抱着雙膝嗚嗚大哭。
她爲什麼不問?爲什麼不問?她想過問啊,不止想過,還動手寫過信,信上寫滿她對這個家的付出,寫滿對丈夫的質問與聲討。厚厚的一封信,她氣沖沖地揣着去郵局。
可出門前,二女兒扶着牆走過來,奶氣奶氣地喊了一聲“媽媽”。
她原本的衝動眨眼冷卻了下來,信被她放在衣袋裡捏皺。
問有用嗎?有意義嗎?他若承認,她能不崩潰?他若否認,她又會全心全意地選擇相信不作懷疑?
早在丈夫選擇去外地工作的時候,她就已經開始憂慮。憂慮這個年輕男人隻身在外,會不會照顧自己,會不會感到寂寞而與誰生情,然後嫌棄家裡的老老嫩嫩都是負擔。
她有想過,萬一他會,她要怎樣做。
誰知不過兩年,事情真的出現了。天知道她看到丈夫與陌生女人的合影時,心裡有多妒忌多怨恨多反感,難受到無以加復。
她在家埋頭照顧一老三嫩,家婆什麼都不管,每天只管回家吃飯與出外打麻將,長女什麼都不幫,還動輒亂髮脾氣,不聽話不聽教,兩個小女兒又小又弱,什麼都做不了。扎駐的一家五口,全靠她。
她覺得比外出打工教人繡花還要累。
夜深人靜時,她常常失眠,枕在牀上想念丈夫,擔心丈夫。
而丈夫,在外地有人了。看,有人與他並肩拍照,有人與他半蹲談心,有人替他夾菜添菜,多幸福。而她作爲妻子,是該與他徹底反目,還是忍氣吐聲?
揣着信回頭的那天晚上,她接到丈夫的電話,丈夫在話筒那端絮絮叨叨地聊家常,問家婆好不好,問三個女兒好不好,問她好不好。
以前與丈夫通話,她明明很高興,說話時卻故意裝作兇巴巴冷淡淡的樣子,好像她一點都不想他,一點都不稀罕他往家裡打電話。所以那天她冷着語氣敷衍丈夫時,丈夫沒有覺得不妥,繼續輕輕鬆鬆與她說笑。
她糾結要不要提任何掃興的話,一糾再糾,最終將勇氣消磨透滅。
後來丈夫回家了,她以爲能過安樂日子。可並不。她對他的懷疑不曾停過。
假如他某天心情分外好,她會懷疑他是不是與外頭的女人重新聯繫了?假如他對她特別好,她會懷疑他是不是內疚了?他提出借錢給兄弟時,她會懷疑到底是借給兄弟還是借給女人。
日復一日,過去20年她在種種不確定中糾結地度過。很累,卻無法停止。
尤其丈夫勸她聽從醫囑去做手術,切除女人特有的子宮時,她就莫名心慌,想來想去,思維都跳不出對他的猜忌——萬一他哪日想再添後,而她無能爲力,那他是不是就光明正大地將外面的女人接回來或者重找一個?
直到昨天,她最最畏懼的狀況終於出現了,揹負的包袱被下屬的告密無所遁形地抖了出來,一直掩耳盜鈴的那扇窗糊紙被徹底捅破。
她忍了20年,忍到對方找上門來,她該怎的?
不好意思,她忍夠了,一刀兩斷!
來晚了20年的決定,縱使再悲痛,誠然也是瀟灑的。
可丈夫說,她全錯了。錯了20年,廢了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