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兩端都靜了下來。
片刻,郭宰半信半疑問:“什麼?”
程心低聲重複:“如果你收到遣返令,就回來吧。”
不知道郭宰在思考什麼,又一陣沉默,才道:“然後呢?我回來然後呢?”
程心睜開眼,望着黑漆漆的被窩,腦裡空白,似乎聽不見郭宰問什麼,也不明白他爲什麼這樣問一樣。
她懷疑自己被于丹丹的酒氣薰醉了。
她沒回應,郭宰不等,說自己的:“然後是不是你收留我?”
“啊?”程心低叫,懵然反問:“爲什麼要我收留你?”
郭宰:“不行嗎?”
程心莫名其妙。
他有阿爺阿媽,雖然都不太靠譜,但至少是親人。回來鄉下了,當然是跟隨他們其中一個。
就算兩個都不跟,也輪不到她插手,她憑什麼算什麼?
不過想了想,她認爲自己誤會了,於是說:“哦,我們涌口的屋有客房,我問問阿爸阿媽,他們不介意的話你可以來住。”
話是這樣說,但“借住”多半沒戲。
經歷過工人偷阿嫲財物,阿爸不喜歡有外人在自己家逗留。
郭宰表面上與程家有丁點兒親戚關係,可也只是表面上而已。
“我不是這個意思。”郭宰說。
聞言,程心鬆一口氣。
又聽郭宰緩緩道:“如果我回來,你是不是會和我一起?”
剛鬆的那口氣半路哽住。
程心腦子醒透,掀起被窩下牀,披件外套往門口走。
夜裡十一點多,宿舍熄了燈,張陽和于丹丹在打呼嚕,溫靜靜點着檯燈在用程心的電腦上網,她壓低音量問機主:“這麼晚去哪?”
程心拉開門,指指外面當回答。
她出了走廊,輕輕帶上門。
走廊比宿舍熱鬧,許多宿舍亮着燈,傳出各種分貝的嬉鬧聲與一格格窗口大的光芒。若非程心的班集今晚搞飯局,于丹丹又醉又吐,一宿舍人侍奉她累死累活而要早早休息,依平日的規律,她宿舍在這時間也仍在喧譁。
走廊明亮吵雜,程心纔敢大聲說話。
“什麼在一起?越講越遠,越講越離譜。”
她沿着走廊漫無目的遊蕩,頭頂掛着各個宿舍新洗的衣服,有些沒擰乾的在滴水,她隔遠看見了,繞着走。
郭宰:“怎麼離譜了?我一直都,”頓了頓,鼓足勇氣往下說:“都喜歡你,你知道的。”
程心停下腳步,望着走廊前端發怔。
四周突然寂靜,只剩“喜歡你”三個字從手機話筒吹進耳窩,似有電流通過身體,四肢微麻,心巍顫顫。
猝不及防被表白了。這輩子的第一次。
假若這算表白的話。
以前郭宰只拿稱謂下手,在言語上佔她便宜,卻不曾說過“喜歡”。
如今他十五十六歲,青春萌動,對情愛既害羞又好奇,說“喜歡”,又有幾分虛實?
不過無論如何,程心打從心底感動。
女人就愛聽別人說喜歡自己的話,至於接受不接受是另一回事。
樓外有北風颳進來,程心抓住衣領,穩住差點被吹落的外套,一點不覺得冷。
右耳有點發燙,她換了隻手拿手機,對那邊說:“喜你個頭,腦筍沒長齊就學人思/春,十月芥菜。”
她擡步,繼續在走廊遊蕩。
郭宰那端靜了兩秒,纔來反應:“菜你個頭,我已經16歲。在舊時,16歲的人都結婚做阿爸了。”
程心笑:“是是是,那你穿越回去做個16歲的老豆。”
“我講真的……”
“我也講真的,16歲是不小,談談戀愛也很美好,可你別拖我落水。”
她敬謝不敏。
“拖你落水?”郭宰對程心的用詞很不滿,“和我一起對你來講是麻煩禍水?”
程心登登外套衣領,“嗯”了聲。
“那我和誰談戀愛去?”
“誰都行,你喜歡就好。”
郭宰:“我就喜歡你,我回來找你,我要你和我一起。”
他篤定的口吻惹得程心發笑:“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郭宰:“回答得這麼快,你就不做任何考慮?”
程心:“不用,只有這一個回答。”
電話兩端再度安靜下來,連呼吸聲都難以察覺。
數秒後,郭宰開聲,喚了一句:“老婆仔。”
程心的腳步又生生停住。
這人,許久沒稱呼過她了。
上一次他開聲叫她“老婆仔”是六年前,那時他的聲音是孩子特有的清亮乾脆。之後她打他威脅他,他才閉口。
“大姐”他不叫,“喂”也不用,不論說話寫信,她在他的立場成了一個沒有稱謂的人。
直到現在,他算半個男人了,同樣的三個字說出口時比六年前沉潤低穩,幾乎聽不出是來自同一個人的嘴巴。
六年後相同的人說出相同的稱謂,不再兒戲隨意,不再帶着滿滿的嬉鬧玩笑意味,卻誰知道這又有幾分虛實?
“老婆仔——”郭宰又喚了一聲,尾音拖長,生出幾分慵懶的軟軟的撒嬌奶氣。
程心倒吸口氣。
之前郭宰在企鵝上刷了一屏幕的lao po zai,她都不當事,如今真人發聲不單止,還刻意加了特效,威力比第一聲驚人。
她有些亂,“不要亂叫了,絕交!”
男孩執意:“我無亂叫,我回來找你。”
女生惶恐:“千萬別!”
男孩有些無賴地說:“別裝了,你也喜歡我的對不對?”
程心怔了一瞬,驚悚:“胡說八道!”
郭宰低低的笑:“你一直很關心我,不是嗎?你就是喜歡我。”
程心的解釋脫口而出:“程願程意大孖小孖也很關心你!”
郭宰不以爲然:“我走的時候你專程去送我車,他們沒有。”
程心低叫:“怪我,我跑太快了他們沒趕上的士。”
這是她當年事後才瞭解的。
郭宰搖頭:“他們不像你那樣經常與我講電話。”
程心疾呼:“那是因爲你只給我打電話而他們都找不到你!”
郭宰愣了愣,想想確實是這麼一回事。
不過他不認輸,“你去香港旅行要約我見面。”
程心:“我兩個表弟陳首陳向在香港也想約你見面。而且除了約你,我也約了他們和我姨媽姨丈。”
郭宰:“……你企鵝只有我一個好友。”
程心:“初初是,現在整個班都是了。”
郭宰啞然,半晌才又說:“你飲過我口水的。”
程心氣笑:“拜託,陳年舊事,就算飲過一噸,都早尿出來了,更何況就一點點口水尾。”
郭宰語氣有點衝了:“我牽過你的手!”
程心頓然,不難記起曾經他小小的手握着她的,但很快她說:“小學時跳集體舞,我的手也被幾個男生牽過。”
郭宰:“……”
再說:“我被你推過打過。”
腔調少了半截篤定,多了好幾分飄忽。
程心笑:“傻瓜,我欺負你你還當我好啊?”
郭宰:“那天你去我家安慰我,我趴你身上睡一上午。”
程心嘆道:“因爲你當時很傷心,我不忍心推開。當時你哭得糊里糊塗的,原來還知道趴着我睡啊。”
郭宰沒接她話,壓着氣說:“我走的時候把家門匙都給你了。”
程心:“我保管得很好,你回來就還給你。”
郭宰深深吐氣,一時間哭笑不得。
程心聽見他綿長沉抑的吐氣聲,想象着他喉嚨有多哽。
之後她聽見他咬牙:“你講得很輕鬆,但你知道一直以來我只聯繫你嗎?”
程心尚未迴應,他又說:“你知道我的企鵝好友只有你一個嗎?”
程心心底騰起一陣陣不舒服,可話照樣說:“那,你可以嘗試聯繫其他人,嘗試添加其他好友,無必要侷限於我。”
郭宰對話筒吼叫:“我纔不要!”
程心閉閉眼,將手機拿離耳朵,卻仍能聽見男孩的質問:“你不喜歡我爲什麼關心我!爲什麼接我電話爲什麼加我好友!”
一聲比一聲震耳。
他吼完,程心纔將手機貼回耳邊,謹慎道:“因爲我們是朋友。換作程願程意大孖小孖,他們也會這樣關心你。”
“我不需要!”又一聲怒吼,“他們他們,我不管,我只管你!只問你!”
程心:“三更半夜,你在哪打的電話?講話這麼大聲,吵到別人……”
郭宰:“少轉移話題!少裝!裝什麼朋友,裝什麼關心!”
程心握握拳頭,將手機放到脣前,當對講機用,急促低說:“誰裝啊?你能不能別幼稚?什麼年代了現在,多講幾個電話加你企鵝好友就是喜歡了?話你腦筍未長齊你不信,你就是!”
“那我不跟你講!不做你好友!”
“無理取鬧!”
“我就要!怎麼的!”
“行行行,你喜歡就了不起非要我喜歡嗎?我偏不喜歡!你愛講不講,愛加不加!”
手機對面:“那我不回來!不回!”
程心低吼:“管你回不回關我屁事!”
“啪”一聲巨響,電話那端摔了話筒,線斷了。
這端,吵完一架,微微喘息的程心捧着手機杵在走廊。
她所站位置的對門宿舍熄了燈,一段走廊,光線有明有暗,她那處暗了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