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是第二天中午回家的。進屋時阿爸放在玄關的皮鞋擺放角度與她昨晚出門時一樣——
阿爸在家。
廚房沒有今天開過竈的跡象,從一樓上到三樓,不見人影不聞人聲,但二樓主人房的門前放着兩雙拖鞋——
阿爸阿媽都在房間裡。
他們可能昨晚到現在都沒有出來過。
甚至連女兒夜不歸宿也一無所知。
程心頓時生出一股強烈的感悟,阿媽親自出馬果然見效快。
回到自己房間她癱躺在牀上,身體仍有痠軟感,望着天花板回味早上在郭宰身邊醒來的那一幕,她心裡又暖又羞。
當時郭宰吻着她耳貝啞聲說:“我們昨晚那樣,像不像關峰之前講過的,椅子要堅實,方便老闆和秘書在上面做……”
程心當即臉紅得像煮熟的蝦。
郭宰用力抵了抵她:“我家舊藤椅的質量還挺好的,說不定製造商也是抱着那個出發點……”
“齷齪!”程心低叫,拿手捂住他的嘴。
郭宰的雙眼彎成新月,閃着一點點的碎光,他輕輕拉下她的手,說:“晚上再來一次?”
成功將程心嚇起牀。
那個時候的倆人,什麼隔閡都沒有了,相處起來貼服又安心。
至於昨晚的瘋狂……程心翻了個身,埋臉伏在被單裡,沒臉見人了。
她合上眼,似睡卻沒睡。緩了一陣,摸出手機給郭宰發短信:我明天跟你回省城。
郭宰回覆很快:程叔程姨和好了?
程心:應該是。不過就算不是,我也該走了。
她一直留在家裡,就是個礙事的電燈泡。
明白得太遲。
下午四點多時,她聞見樓下有動靜。下樓去看,見阿媽穿着整齊往一樓走。
程心叫住她,將明天回省城的安排告訴了她。
阿媽只“哦”了聲,沒說什麼。
程心看着阿媽,明知故問:“阿爸在房間?”
這個很平常的問題,卻令阿媽突然臉紅。她垂下臉,轉身繼續下樓,迴避的意味很濃。
程心跟在她身後,仍有話說:“那你和他是不是和好了?”
她聽見背對自己的阿媽說:“不要問我,問你阿爸。”
程心:“那我算不算有功?”
阿媽:“啊?”
程心:“有功的話有獎勵吧?”
阿媽好笑了,“你還缺什麼?”
以目前的家境條件,女兒什麼都不缺。
“缺個被你接納的男朋友。”程心說,“你該接受郭宰了。”
阿媽腳步驟停,回頭稀奇地看着女兒,擰眉:“你這是什麼意思?交換條件抑或命令?”
程心也停下來,“是請求。”
“你這態度,一點不像請求。”
“阿媽,我真的想跟他結婚過一世。”
阿媽愣愣,惱道:“你有無搞錯?作爲女生居然主動講這樣的話,不醜嗎!”
程心:“我也只是跟你講而已。”
阿媽表情嚴肅:“我和阿爸的事,你和他的事,是兩回事。你不要扯到一起來講。你阿爸無對不起我,不代表你以後的男人也不會,更何況他家裡有活生生的樣板……”
“阿媽……”
“我未講完!”阿媽的語氣更加凌厲,“我坦白同你講,誤會你阿爸的時候,你阿媽我難受到想一死了之!是真的想死!假如郭宰將來這樣,我敢肯定到時候你的感受會跟我一模一樣!現在講你不明白……”
“我明白。”程心搶道,“我明白被背叛的感受。”
“什麼?”阿媽思維跟不上了。
程心卻不打算詳談這個細節,改而道:“反正我幫了你,拜託你也幫下我。你不支持我們的話,我不勉強,但也請你不要再反對。”
說完她轉身上樓。
阿媽氣得在原地擡起手指着她背影,想大聲鬧她,卻怕吵到房間裡的阿爸。最後她忍了,重重地“呸”了一聲。
翌日,程心與郭宰結伴回省城,郭宰回執大準備期末考試,程心回郊區的東澳城上班。
同事們都以爲她放了個舒心大假,所以重新回到崗位,她不僅精神氣爽,還戰鬥力一流,對即將來臨的金九銀十志在必得。
這段時間,東澳城的二期樓盤已經交樓,不少業主興致勃勃進行裝修,整個樓盤熱鬧,沸騰,充滿生機氣息。
程心與同事在二期小區視察時,遇見帶裝修隊進場的程朗。
程心過去打招呼,雙手抱拳:“恭喜恭喜新業主,祝裝修開工大吉。”
程朗見她笑容燦爛,彷彿經歷了什麼美好的事情一樣,不禁也跟着笑。
他開口就問她什麼時候有空,他想做東請吃飯。
程心大大方方的:“今晚就行。”
樓盤附近又開了一批餐飲店,程朗挑了一家口碑很好的日料店做場。聽說許多市區的人專程來郊區幫襯這家日料店,所以他早早訂位,並且在下午四點就去坐着了。
後來原本六點下班的程心要加班,到七點才走。
她風塵僕僕趕過來,一見程朗就道歉:“對不住對不住,公司有點麻煩,我不解決不是。”
“沒事,我也剛到。”程朗輕鬆笑說,一點不像等了三個小時的人。
“你想吃什麼?你來點。”他將菜牌遞給程心。
程心沒接,“都行的,你請客你作主哈。”
程朗失笑。
他和程心吃過幾次飯,有總結過她的口味,便往着那個方向去點。
結果點的菜式也確實很合她心水,她吃得很高興,下筷子很勤快。
程朗莫名有成就感,光看着她吃,抿嘴微笑,差點忘了自己動筷。
程心發現了,不好意思說:“中午飯沒吃,我餓了。”
程朗:“啊?那你多吃,多吃。”
又招呼服務員加菜。
餐廳人氣很旺,但每個餐位都有間隔,互不干擾,所以即使滿座,即使服務員忙得到處跑,也不覺得吵鬧。
程朗與程心對着坐,邊吃邊聊,邊聊邊笑,關係坦蕩乾脆,沒有隔壁桌情侶之間的親暱曖昧。
中途程朗手機響,他看了看短信,笑笑就放下,沒回復。
程心開他玩笑:“哇,看條短信能笑得這麼甜蜜,是我們未來師母嗎?”
程朗的笑容僵了僵,生硬道:“不是啦,我沒女朋友。”
這回答在程心的意料之內。如果被執大管院封爲“千年單身王”的程朗有女朋友了,那在學校工作的于丹丹一定是第一批收到風聲的人,然後火速通知她。
程心略顯可惜,微微嘆息:“大助你年紀不少了,該結婚結婚,該當爹當爹啊。”
上輩子他爲了懷孕的女人與她離婚時,已經四十多歲,那即是四十多才當爹。這輩子沒有了她這個“障礙”,程朗大可以當一個年輕的爸爸。
畢竟與他同歲的霍泉,這輩子也當爸爸了啊。
程朗的臉色有點不自然了,乾笑:“勉強不來。”
程心說:“雖然都誇男人四十一枝花,但當父親這種事,年紀太大怕會力不從心。”
程朗不想聽她談討他與其他女人的可能,便岔開話題:“那你與郭宰最近如何?”
“很好啊。”程心應答得很快。
程朗笑笑:“那就好。”
程心吃了兩口鐵板燒,想到什麼,有些激動地問:“大助,你有熟識的懂傢俱設計的學生嗎?”
程朗仔細想想,說:“設計學院那邊我上過幾門選修課,聊得來的學生是有幾個。”
程心驚喜地瞪瞪眼,“那能不能介紹給郭宰?他急需這方面的人才!”
“爲什麼?”
“他和朋友合辦了一個小傢俱廠,現在想搞自己的產品線,要找人幫忙設計傢俱。”
程朗不曾聽講過郭宰的“副業”,現在聽了,有不少驚訝。
他說:“郭宰除了主修專業,好像還有副修專業吧,他這樣應付得來嗎?”
“能。”程心肯定地說,“他一直很努力。”
“是嗎……”程朗回憶起初次與郭宰見面時,他只是一個涉嫌走貨而被海關逮住的少年,滿身狼狽,臉上有傷,垂頭喪氣。
沒想到這幾年,他改頭換臉得這麼快。不單止在大學拿獎學金,修兩門專業,還竟然當起小老闆了。
程朗忽然覺得自己老了。
他問:“那傢俱廠的生意好嗎?”
“好啊!”說着,程心翻包找出一張紙片,遞給程朗,“這是他的名片,你新房裝修需要什麼傢俱,找他,給你打折。你有朋友需要的,也找他。你有認識做貿易的朋友的,更加要找他。”
程朗看手中的簡潔名片,上面寫着“達揚傢俱,郭宰”。耳邊是程心的推銷,他聽着,有一種程心與郭宰越走越近,而他與他倆相隔越來越遠的感覺。
這不是什麼令人舒服的感覺,真的不舒服,很不舒服。
然而……
結賬時,程朗說要刷卡。服務員回頭去收銀臺取刷卡機,他則打開錢包想抽出一張信/用卡。
可卡卡住了還是什麼,他用了點力纔將它撥出來,結果帶出另一張紙片。
紙片跌進一隻有油跡的空盤子上,程心“哎呀”一聲,立即幫他撿起來,拿紙巾擦。
可擦拭的動作才做了兩下,就愣住了。
這紙片是一張紅色的火車票,上面寫着“省城南至南京西”,日期是1994年7月17日。票的右下角,有兩個代表票已用過的剪口。
程心心裡轟然炸響,有片刻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