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回答坦白直面,出乎郭宰的意料。
郭宰呆了兩秒,追問:“所以?”
問完又緊着後悔,生怕會聽見不想聽的答案,就像那晚他問“然後呢”,原本語氣還挺自信自大,誰知會問出個激烈爭吵的下場,然後倆人斷交了將近半年。
程心端起白瓷杯,抿了兩口已經放涼的熱檸茶,低着眼看餐桌,不緊不慢道:“你那留言,”停了停,害對面的男孩心跳漏了一拍,接着:“寫得跟遺言一樣,我能不過來看看你嗎?”
郭宰:“…………”
他臉部神經抽了抽,哭笑不得:“遺言??”
程心放下白瓷杯,施施然說:“不是嗎?這個給誰,那個給誰,不是遺言是什麼?又像太公分豬肉,人人有份對吧,你有七老八十了麼?”
太公分豬肉也有偏心的時候,有人拿得多有人分得少,而她程心,連豬毛都沒分着。
她拿眼看對面的“太公”,見他生硬地扯了個笑容,語無倫次說:“我不是豬。”
“借腳!”茶餐廳的大嬸過來拖地,地拖往倆人腳下懟。
程心在擡腳放腳間說:“程願程意和孖仔很擔心你,怕你要做傻事,所以叫我來看看你。”
郭宰瞪了瞪眼,沉聲問:“就因爲這樣?”
程心平靜地反問:“不然呢?”
聞言,本來心神凌亂的郭宰,心不亂了,裂了。
她的出現是受人所託,是作爲鄉下代表對他進行慰問與送溫暖,沒有旁的意思。
想想也對,剛纔她不就質問他對待朋友的態度嗎?
由始至終她以“朋友”自居,不論他倆爭吵好,斷交好,她絲毫不受影響,對自己的角色定位也不曾模糊過。
而他郭宰,又自作多情了。
心臟裂了一條縫,隱隱作痛。
茶餐廳生意極好,人多空間小,氧氣供不應求,郭宰覺得呼吸困難。
他沒有半點掙扎就站了起來,大步朝門口走,奪門離開。
“郭……”程心驚了,想叫住他,但意識到於事無補,便立即結賬追上去。
郭宰牛一樣往前蠻衝直撞。
程心在後面馬一樣追,一路小跑。
“郭宰?”
她討厭在大街上大呼小叫,只好壓着音量低喚。
郭宰頭也不回地呵斥:“別跟着我!”
追了一陣,程心的速度慢下來了,火氣則冒上來了。
她衝他的背影低喝:“不跟就不跟!以後別聯繫了!絕交!永別!”
說完再沒有聲音。
郭宰生生愣住腳步。
以前她用“絕交”威脅他,管用。現在再用這一招,依然管用。
即便郭宰發出企鵝留言那一刻起,也抱定了相忘於江湖的打算,可她現身後,什麼打算的譜都亂調了。
不管她的出發點是什麼,以哪種身份來見他,她到底是程心這個人。
郭宰轉身回頭,十米開外有個女生定定地站着,與他對望。
她一隻手拉着手推車,另一隻手捂着肚子,臉容不適,眼神卻炯炯瞪着他。
郭宰怔了怔,跨步過去,接過手推車,握着程心的肩膀,將她扶至路邊的小公園。
他此刻心情複雜透了,又自嘲自卑,又惱氣懊悔。
他將帖鋪的手推車落在茶餐廳,幸得程心幫他帶走。他忘了程心來例假,她一路小跑追着,能不難受嗎?
他真是……
小公園本有座椅供路人小憩,可一張被人躺着午睡,另一張坐了一對老伯,滿座了。
郭宰惟有將程心安置在一把鞦韆椅上。
鞦韆是給孩子設的,坐板很低,程心坐下去,眼睛就正正對着站她跟前的郭宰的下/腹。
她低低臉,扭頭望向別處。
頭頂傳來郭宰的低問:“很痛嗎?”
程心胡亂點頭。
其實不算痛,就是剛吃了東西又走得急,腸胃不樂意了,糾來纏去不舒服。
郭宰以爲她例假痛,說:“我去給你買藥。”
話間四處張望,見到前面有一間藥店,邁步就要走。
“不用。”程心適時拉住了他,“坐一會就好了。”
她使力不大,卻將郭宰鎮得僵硬如石。
她的手恰恰拽住他的T恤下襬,T恤短笨,她一拽一揉,手就似有若無地貼到他腰腹處的皮膚。
敏感的肌膚相觸,觸感先是微涼,再是溫暖,癢癢的,麻麻的,像弱電流過全身,不致命,但令人心折。
郭宰的大腦變得又白又浮,沒營養的話脫口而出:“你自己來的嗎?”
程心說:“怎麼可能,跟團的。”
笑笑,“我翹團來找你的。”
這話和“翹課來找你”“翹班來找你”沒多少區別,同樣能讓人聽得滿足又感動。
郭宰的喉結在喉間微微浮動,說:“我無事,你們不會擔心。”
話雖如此,卻暗藏幾分哽咽的意味。
程心擡頭看他。他側着腦袋,望向外面的馬路,人筆直筆直地杵在她前面,任她拽扯。
自下往上的打量角度,更加看不見那雙一直被劉海擋住的眼睛。
自郭宰衝出茶餐廳,程心就一直處於後悔之中。
後悔衝動地來了香港。她找不到簡潔的言辭爲這個舉動解釋。
就是她想追問郭宰爲什麼分配的東西沒她份,是不是她分量不夠重?爲什麼要沒收家門匙,是不是對她不信任?爲什麼留言不提那天爭吵的事,是不是純粹當玩,戲弄完她就忘了?
本來她計劃一見面就問,不拖泥帶水。
可他要送貨,那等等吧。送完貨他又熱又累,那就再吃個飯先。
吃飯時,他關心她爲什麼喝熱飲,讓她先挑喜歡吃的,與她分享美味的炸豬扒,頭頂碰了碰就緊張兮兮,害她也拘謹起來。
飯吃了一半,他主動提問,她卻莫名的慫,慫得上天入地,隻字不敢說真相。
不說是對的。誰知道他會拿什麼答案來回答。
萬一是那回事,他所求的,她給得起嗎?到時又要怎樣理直氣壯地爭論?
又萬一不是那回事,她自己能不能豁達到寵辱不驚?若不能,豈不是自尋煩惱?
她也是夠笨夠蠢的了,根本不應該說看過企鵝留言,乾脆睜着眼睛說瞎話,就說沒看過,什麼都不知道不明白,然後樂呵呵的混過去,一了百了。
偏偏她傻乎乎地說看了……
最近休息不好,本來不高的雙商變得更低。
程心緩緩吐氣,調整心態,正色道:“我還是那句話,如果收到遣返令,你就回鄉下吧。”
那夜通電話,叫他回來是基於直覺出發,後來反覆琢磨,確認回鄉是郭宰的不二選擇。
一個沒有身份的人,就讀就業就醫統統受限,死磕的賭注是,眨眨眼就一段人生。
郭宰賭了將近四年,贏了輸輸了贏到如今的大輸,他本人也知道已經沒有任何希望。
再者,將來內地的發展不會輸於香港,他是一個聰明人,憑才智在內地謀一份體面的工作不難。若加上程心的建議,說不定他能把握先機創一番事業。
這麼一比較,與其在香港苟活,不如回鄉下重生。
一動不動站着的郭宰笑了出聲,“我回去做什麼。”
原本的家人去樓空,新家遙遙無期。
程心鬆開他的T恤下襬,借力鞦韆的繩索起身。
郭宰迅速退了半步,騰出空間讓她站立。
下一瞬,他眼前的視野變得清晰開寬。
程心拿手將他的劉海撥至腦袋兩端,按住,郭宰那雙藏了半天的眼睛終於露出真面目。
刀刻般的雙眼皮天生麗質,修長的眼型秀氣清朗。眉型長短適中,平直整潔,與雙目搭配,襯得整張臉對“英俊”一詞當之無愧。
程心有些出神,這雙眼讓她想起郭母,他倆真是親生的。
郭宰突然被“暴露”,有些慌,想掙開程心的手。
程心不合作,稍稍施力按住他的腦袋,朝自己的方向帶,“你的劉海很煩,我要有剪刀在手,分分鐘給你咔嚓了。”
郭宰不掙了,臉反倒有些紅。
視線不再被劉海擋住,面對面的程心近在咫尺,他將她的細小毛孔看得一清二楚。
那張與記憶中一樣的豐潤嘴脣在開開合合,說:“別鬧孩子脾氣,你長大了,該回去回去,留在香港死撐無多大意義。”
郭宰怔怔與程心對視,沒有回話。
不多時,他眼眶紅了,啞聲問:“你在省城讀書有半年多了吧,有遇見過我阿媽嗎?”
程心沒料到他會問這個,想撒謊,但又覺得不保全,便老實搖頭。
郭宰的紅眼彎了彎,帶着輕輕的笑腔說:“她在省城結婚了。”
程心一怔。
郭宰:“去年生了個女兒。”
又一怔。
“這幾年她沒有聯繫過我,我也沒有聯繫過她。她結婚生女的消息是阿爸告訴我的。”
當時郭父在帖鋪兇巴巴罵郭宰,說什麼“連阿媽都不要你了”,“無鬼用!連阿媽都留不住”之類。
程心猛然記起郭宰在電話裡說,他只與她聯繫。
原以爲那是討好的話,畢竟他在鄉下尚有阿爺阿媽……
郭宰笑問:“所以我回去做什麼?”
還有什麼值得他回去?連她都不收留他的話。
程心呆望那對泛着水光的笑眼,腸胃的糾纏蔓延至心肝。
忽然想,不如將他的劉海放下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