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蕭靖不交錢,我也絕對不交!憑什麼要我連她那份也填了!”
晚自習前,彭麗在課室義憤填鷹。
她拍拍檯面:“枉你還介紹她穿吊牌,有什麼用,小氣的人再有錢也依舊小氣。”
程心擡起頭,“穿吊牌5仙一張,穿一萬張纔夠50元。”
“5仙?”彭麗轉了轉神,傻了,“怪,怪不得你們爭分奪秒地穿。”
無花無假的計件活啊。
“不過這不是錢的問題。”心裡浮起的一絲同情很快撲滅,彭麗認爲:“這是責任心與集體感的問題。她都沒有。”
入學時蕭靖不願意分擔宿舍公物的費用,理由是她用不着,事實上她也真的沒碰過,恪守當時的不用不碰的承諾。
見同桌沒和應,彭麗拿手肘頂頂她,“你什麼看法?”
低頭忙着的程心昂起臉,“公說公有理,沒看法,聽何雙的安排。”
“切。”彭麗往她那邊探探脖子,瞄到桌面鋪着信紙,好奇:“又寫信?”
程心警覺地拿手擋住內容,這保護秘密的舉動惹笑彭麗了。
“不就給妹妹回信,還擋。哈哈,難道另有信主?”
程心回她倆字:“八卦!”
確保同桌縮回去,距離安全了,程心才稍稍退開手,重新將郭宰的信又看了遍——
HONEY,:)
那我不叫你老婆仔咯。:)
為什麼你的信只有23個字?我的有192個啊,是你的幾乎8倍!:)
雖然你的字寫得很靚,但這樣太對不住郵票,對不住郵差,對不住信封,對不住信紙,對不住我了……:)
你是不是不想講之前發生了什麼事,好吧我不逼你。:)
不過你多寫幾行字好嗎? :)
我最近在練唱《美少女戰士》……:)
要不要叫上孖仔三人合唱?畢竟原唱就是三個女的……:)
好不好?:)
郭宰:)
程心回信裡的那個小:),簡直是郭宰的新發現,他愛上:)了,於是滿篇信都在用,享受極了。他的省略號也用得挺妙……
看得程心……
縱然他頭頭是道列舉了五個“對不住”,程心這次回信的字數依舊一丁點。
——不想聽《美少女戰士》了。HONEY也不準叫,我要吐。:)
一想到郭宰跟孖仔三個男孩站成三角形唱“你你你快跪下……”
程心趕緊喝了兩口水壓驚。
太可怕了。
又到週六回家,一入家門就見那輛嵌新的藍色摩托車,程心下意識想,阿爸沒去上班,該不會是工作又出麻煩了吧?
她問大妹小妹,大妹小妹並不知情。她們單純地覺得高興,阿爸阿媽白天都在家,還坐一起看電視,臉色又不錯,這情景氣氛跟過年一樣。
小妹撒嬌,非要擠到父母中間霸個位置,大妹差一點,不過也是靠着阿媽坐。電視機播着她們最討厭的新聞節目,她們卻跟看卡通片似的,津津有味。
程心觀察了一陣才搞明白,阿爸是特意休假來陪阿媽的。
對於工作全年無休的阿爸來說實屬難得。說不定是阿媽先前的作鬧起效果了。
而阿媽雖笑意不多,但已經不是平日最常見的苦瓜臉了。
他們四個和睦樂融,程心便放心去做自己的事。
她擰着一個看上去很沉的大袋子出去。
“你去哪?”
剛跨出客廳,阿媽的問聲從身後來。
“哦,去,去給同學還書。”程心隨便作個藉口。
阿媽沒再追問,程心急急腳走。
客廳裡阿媽與阿爸對望,再看看粘在膝前的兩個小女兒,眼底的複雜情緒難以退卻。
袋子死沉死沉的,程心全憑不停默唸“150”來支撐自己走到工廠。
從暑假到現在,她點過數,一共穿了3萬張吊牌!總值150大元!用來支付宿舍門的維修費,以及給大妹小妹買一大堆吃的用的,綽綽有餘。
感覺很棒。
飛莉甫工廠如常大門開敞,進去後程心卻發現不尋常。
廠內沒有任何生產操作的聲音,靜得跟學校沒兩樣。廠內也甚少人走動,偶爾經過的也是散散閒閒,絲毫沒有趕貨的緊逼與衝勁。
程心以爲工廠放假休息。
她行至辦公室,所謂辦公室是區別車間而言的,就是一個屋放些臺臺凳凳,供脫產員工工作。
看來是真放假了,檯凳空了許多。可是,怎麼有些非員工似的人在辦公室裡傻呆着?他們有男有女,不是站就是坐,共同點都是無所事事,等着什麼似的。
程心找坐在臺凳中最當眼的那位陌生女人問話:“你好,你們工廠今天放假嗎?”
女人穿絲質襯衫,披波浪長髮,有一定年紀了。她笑了笑,“是,之前一直趕工加班,今天週末就給員工放個假。”
程心也笑,“你們老闆真好。那個,我穿了吊牌特意過來兌錢的,好重,不想再走一趟,標叔放假了,麻煩你幫我結數可以嗎?”
“幾多張?”
“3萬。”收到女人驚訝的目光,程心不好意思說:“攢了幾個月的,懶。”
辦公室裡無所事事的人不約而同往這邊打量。
女人挺熱情的,“當然可以,舉手之勞。”
她接過程心的袋子,太沉了,差點接不住摔地上。費了一波勁將袋子放臺底,女人按了按計算機,“即是150元。”
她爽快地付錢,連數量點都不點,解釋:“我都幾年經驗了,擰一擰重量就知道你沒報大數。”女人又問:“還要拿牌嗎?我們長期需要,貨量很大。”
程心袋好錢,婉拒:“家裡還有幾萬張沒穿呢,我努力點,應該兩個月就能穿好。”
“兩個月太久了,我們走貨很快。”
“我儘量,謝謝你。”
離開工廠返回家後,程心給何雙打了個電話。
“舍長,你有沒有蕭靖的電話?”
“我找找……有,給你?”
“不用,你直接給她打吧。就講那家穿吊牌的工廠可能要倒閉了,叫她馬上拿吊牌去換錢,不要遲過今天。”
“啊?”
何雙懵了。
程心補充:“我有個親戚在那裡工作,收到一些風聲。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把錢先收了肯定無錯。你快去打吧。”
“我……行,我打。”
“等等,你改改口,話是你親戚收到風聲。”
“我沒親戚在那上班……”
“那你想不想她感激你?以後配合你舍長工作?”
“……”
後來週一在學校,何雙收到蕭靖的50元宿舍門維修費。
那間工廠在週日就沒再開門了,老闆全家前一夜坐飛機去了澳洲,留下一大堆債務,包括數月未領工資的工人員工,拖欠半年甚至一年的供應商貨款,據說金額高達半千萬。
知道收錢無望後,工廠被人搶搬一空,老闆的別墅也幾乎被人拆了。
然而那些小財小錢杯水車薪,好幾個供應商資金鍊斷裂而相繼關門大吉。
戰場上一將功成萬骨枯,中小製造業上,成就一個所謂的百萬千萬富翁的背後,是多少底層供應商在苦苦支撐。工廠習慣賒供應商的貨款,壓三個月算好了,然後你賒我,我賒他,他就再賒她,一環扣一環。無人講得清,所謂富翁的錢到底是賺來的,還是賒賬賒來的,積攢的財富是屬於他一個人的,還是屬於一堆人的。
都說九十年代是製造業的光輝歲月,只要敢,隨便一個農民挽下褲腳,扔下鋤頭,改握螺絲批,就有發達的希望。
可在那法律法規不完善,行政不透明的時代,工廠倒閉老闆跑路,下游員工供應商就真的渣都無得剩。沒有人沒有機構會幫你追討。
這單大事沒有本地人沒聽說過的。
程心私下試問蕭靖她兌了多少錢。蕭靖默了默,說:“500元。”
程心驚愕:“你們全家一起穿的?”
蕭靖沒回答。
500元即十萬張吊牌,假如蕭靖沒去結帳,當廢紙賣……想想都淒涼。
程心替她捏把汗,也給自己點個贊。
那個接吊牌的女人估計是工廠的老闆娘,衣着打扮不一般,手無縛雞之力。那些無所事事的人可能就是收到風聲去追數的供應商。女人親自坐陣辦公室,故意爽快結帳,又向程心強調自己貨多量大,不過是間接安撫追數人,暗示工廠運作正常,以防他們將動作搞大。
這種情景程心上輩子見過,那時候她是受害供應商之一。吃虧之後,她堅決將產品由配件半成品轉型爲完全成品,再把客戶市場從國內轉移到國外,後來退稅改革,國外市場萎縮,大家又轉戰內銷。
上輩子在中小製造業的打滾一路起伏跌宕,這輩子若走同樣的事業之路,會不會輕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