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末,香港上水,某幢唐樓後巷暗角。
一個嘴裡叼煙的男人將一箱貨用腳推到郭宰面前,流裡流氣說:“手機,SD卡,內存條,應有盡有。你想要的話,女人文胸底褲姨媽巾我也能給你搬幾箱來。”
郭宰拆開箱翻了翻裡面,不太確定說:“這麼多,怎麼藏?”
上次他帶了十部諾基亞手機,藏在風衣的各個內袋裡,慌慌張張過關,倒也瞞天過海了。
眼下見這一箱貨,郭宰不僅頭大,還特別不安。
男人哼了聲笑,先損一句:“你無腦的?”吸兩口煙,再賜教:“綁身上,藏鞋底,反正人不用過機。”
男人冷不防拿手掐了掐郭宰的大腿,嚇得郭宰差點起腳踢人。
男人邊吐煙邊呢喃:“身體挺結實的,小腿多捆兩圈也看不出肥,最好穿牛仔褲,容易掩人耳目。到冬天的時候更加好走。”
郭宰抗拒地搖頭:“我走完這次就不會再走。”
上次十部手機幫他賺了一千元,這次這一箱貨,利潤會更加高,夠他買禮物給程心了。
提心吊膽的感覺活像煎熬,未行動就已經開始着慌。
他不想經歷第三次。
男人恥笑出聲,“幾乎個個人都像你這麼講,什麼走完這次就不走了,一臉正氣凜然,在我眼裡個個都是道貌岸然。誰跟錢過不去,就連七老八十的阿婆,得閒無事都運幾箱益力多過關,賺個一百幾十買菜錢,好過收綜援。這箱貨的收入,成功的話,足夠令你嚐到真正的甜頭,到時你會上癮,會想繼續吃下去,而你這裡和這裡,”男人敲敲郭宰的腦門與胸口,“會變得更加醒目狡猾和大膽英勇。”
一番話聽得郭宰茫茫然,給不了反應。久久,他問:“那有無名牌手袋?”
“啊?”男人上下端詳他,笑:“看看,馬上就貪婪了,孺子可教。不過做大事不能急功近利,名牌手袋體積大,惹眼,你經驗不夠很難帶的,先帶這些小件練練身手。”
男人問:“郭勝是你阿爸?”
郭宰不太自在地點點頭。
男人:“那蘭姐就是你哎呀老母?得,有對狼父豹母,你應該不會是犬兒。”
郭宰無言以對。
男人朝樓內擡擡下巴,摘下煙說:“進去,裡面有大把透明膠,你想怎樣捆就怎樣捆。”
四個鐘頭後,表面看上去比原先臃腫的郭宰在東鐵線上水地鐵站等車。
地鐵來了,他讓其他人先走,自己最後上去,站在近門口處,不與人發生碰撞。
地鐵平穩地由緩至快向前行駛,下一站便是羅湖。郭宰看着窗外往後穿梭的景貌,心情惶惶。
***
8月下旬,涌口程家。
暑期不睡懶覺,枉爲學生。
程心趴牀上打呼嚕,手機響了三遍,她的意識才稍微醒來。
她沒睜眼,光拿手在牀上亂撥,撥到手機尾了,掃着掃着掃到耳邊,盲摸接聽:“歪……”
“美女!有着數!”
舍友于丹丹的魔音直逼程心耳膜,“趕緊的,拿你的港澳通行證回來學校,替我去香港浸大交流!”
程心被硬生生拽起牀,不滿,對着手機發牢騷:“聽不懂你說什麼!”
于丹丹:“我們學院跟香港浸大不是在十月份有個交流項目嘛,我報了名去參加籌備工作,證都辦好了,可我的證他媽的丟了!我去不成,想找你替我。你本地人,學校幫忙辦籤的話出證快,能來得及。”
程心:“聽不懂聽不懂!”
她壓根沒聽。
于丹丹:“得得,大美女別耍脾氣,聽不懂不要緊,你帶證回來學校報到就好了。這趟五天團費用全免的,我過五關斬六將才贏了個名額,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一心一意要便宜自家宿舍……”
程心搶話:“找張陽張陽。”
張陽也是本地人,叫她去。
于丹丹:“媽的我找過了!她去了東南亞,說暑假末的旅行團價格特別低,沒一個星期不回來。”
程心至此眼睛都沒睜開:“不知道那是什麼鬼項目,我不是班幹部,學習也不好,不去不去!”
于丹丹給她戴高帽:“美女你今年拿了三等獎獎學金啊!”
提起這個事,程心就火大。她本來可以拿二等獎的,偏偏高數的親戚線性代數拖了後腿。
她早該選一個不用學數學的專業。
“沒空,你找別人替吧。”程心堅決把電話掛了。
將手機壓在枕頭底下,程心倒頭睡回籠覺。
睡到不知猴年馬月時,門外傳來大妹的叫聲:“大姐,開飯了。”
程心這才懵懵懂懂起牀。
下了一樓,見阿爸阿媽坐在飯廳,她記起今天是週日。放暑假放傻了,沒有周幾的概念。
小妹跟小學同學約會去了,程心和大妹吃完飯,呆客廳看電視。
電視機聲音不大不小,剛巧讓程心能聽見飯廳的對話。
阿媽說:“黃教授下月初要學習,到十月纔會回來。我的證就算加急辦下來,也趕不及在你月底出差前回來。”
阿爸應:“那我將出差往後壓,等你回來再去。”
阿媽:“這是要呂總他們等?我無這麼厚臉皮。”
阿爸:“那你這一次別去,我會盡快回來的。”
“呵,”阿媽冷笑,“我不去,你無老婆在身邊礙手礙腳就可以去風流快活了是吧?西安喔,你老地盤,你就盼着這一日來的是不是?我都懷疑你是存心安排在月尾出差的!”
話間,“嘭鏘”一聲,估計是一隻湯勺被扔碗裡了,也不知碎了沒。
阿爸語氣急了:“亂講什麼?講笑也不是講這種!”
阿媽有些惡狠狠的:“我有無講笑,要問你才知道了!”
她可能踢了踢椅子,發出一陣短暫的噪音,然後有重重的腳步聲上了樓。
不出半分鐘,客廳有碗筷砸落飯臺的驚聲,接着是阿爸越來越近的怒喝:“你們,過來收拾碗筷,洗碗!看的什麼電視?亂七八糟無來正經,給我轉檯!轉去新聞臺!”
無辜的程心與大妹:“……”
見阿爸黑着臉過來客廳,她倆識相地從另一邊閃去飯廳,搶着收拾碗筷趕去廚房洗,裝作很忙很正經。
阿爸在客廳悶聲坐了一會,覺得不甘心,忿忿不平起來上樓去,那腳步的力度似要把整幢屋踩塌一樣。
直到樓上傳來甩門聲,全屋安靜了,程心與大妹才鬆口氣。
程心問大妹:“阿媽去找黃教授,是複診還是開藥?”
大妹:“是開藥。前日我聽她和阿姨講電話,起初是想叫姨媽幫手去開的,但姨媽請一日假就少一日收入,阿媽不敢麻煩她。”
程心沒再接話。
阿媽年初體檢,被醫生告知子宮有不良的跡象,阿爸一慌,到處找醫生給阿媽治病。
桂江學校的合夥人蔡先生介紹阿爸去香港找黃教授醫生,說她是婦科權威,對阿媽的那種病很拿手。不過黃教授自設私家診所,診金一次就要兩千多港幣。
阿爸說,錢是事小,健康事大。他向蔡先生要了黃教授的聯繫方式,第二天就打電話過去預約了。
幸好問題發現得早,黃教授認爲暫時用藥物可以起到較好的控制作用,便讓阿媽定期過去開藥,隔一段時日再進行復診。
這次開藥本應安排在九月,但黃教授九月要去美國學習,一個月後纔回來,所以電話通知阿媽提前到八月過去。恰恰桂江房產打算在西安投一塊地皮,定於八月尾去當地視察。股東之一的阿爸年輕時在西安呆過幾年,這趟差非他參加不可。
阿媽自從在桂江謀了個職位,平時阿爸出出入入她必定跟左跟右,凡是阿爸出差也要備她一個名額,這已經是不成文的規定,大家都習慣了。
現在去香港開藥與去西安出差,時間上有了衝突,糾結的阿媽索性拿發脾氣來表示不滿。
阿媽的糾結,程心挺理解。
洗完碗,她回房間給於丹丹去電話:“那個着數名額你讓給別人了嗎?”
確認之後,她下二樓敲主人房門。
來開門的是阿爸,睡眼懵鬆的,語氣不悅:“什麼事?”
程心餘光掃了掃裡面,見阿媽躺牀上蓋着被子不動。
她說:“我下星期去香港參加學校活動,告訴阿媽,看看要不要給姨媽帶些什麼。”
阿爸怔怔,爾後臉容寬和了許多,“她睡了,等醒了我再告訴她。”
***
省城執大與香港浸大每年十月有交流項目,這一年的項目將在浸大舉行,執大便在暑假尾聲派出十位師生代表去香港幫忙籌備。
代表當中有頂替于丹丹的程心,也有欽點的程朗。
今年暑假,程朗從研三畢業,順利留校。如無意外,新學期他將成爲管院的新任講師之一。
不過無論他成爲什麼,程心都不怎麼介蒂他了。自去年她當面告訴他她有男朋友之後,程朗對她不再“死纏爛打”。如今倆人同行,當中夾着8位夥伴,毫無壓力與尷尬。
兩校的項目交流已經積攢了好幾年經驗,籌備工作各自熟悉,進展順利。預備的五天團時間,實情三天就將任務完成了。
第四天下午,程心適時向大隊請假。
她去了中環,依阿媽給的地址抵達黃教授的私家診所。
由於提前預約好,無需多時就輪到她見醫生。
黃教授是位年約五十的婦女,言行舉止端莊大方。她替阿媽開好藥方後,和程心閒聊了幾句。
“我聽你母親講,你有三姐妹?”
程心點頭。
黃教授:“我個人建議你們三姐妹到了中年,也該勤點檢查。你母親的病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遺傳病,但就,好比胚杯本身不夠完美,出來的產品會否帶有毛病,某程度上是運氣的問題。”
類似的話,上輩子阿媽的主治醫生有向程心提過。
她問:“那會影響生育嗎?”
黃教授笑:“即使患上同一種病,有人活得長,有人活得短,有人能撐過去,有人卻不,這叫因人而異。”
程心明白,就拿上輩子的情況來說,她死活弄不出一個孩子,小妹卻順利當上母親。
這也叫註定。
離開了診所,程心坐地鐵去荃灣。
姨媽一家去年獲派公屋,搬到荃灣的福來邨。他們獲派的公屋單位約摸20來平,用木板間隔出來的兩間房,站了人放不下衣櫃,放了衣櫃擱不下牀。
這和鄉下的兩層屋比,不如不比,但比之前在深水埗住的籠屋要好上千倍。
姨媽去地鐵站接外甥女,見面後,程心挽着姨媽手臂步行回家。
挽了一陣,她發覺姨媽的手不時會震。
姨媽解釋,她在荃灣工作的酒樓沒有點心車,每日要捧着一個裝滿點心的大蒸盆,在食客之間遊走推銷,長期如此,不僅手震,腳也震。
她還說,這酒樓規定了上廁所的時間只能是固定的某五分鐘,某五分鐘不上的,過後再急也不準去,不然扣錢。
程心又驚又怒,“今時今日香港地還有這麼刻薄的僱主??你辭職吧,回去旺角那家酒樓不是挺好?”
姨媽搖頭:“旺角離這裡太遠了,交通費一日就三四十元,一個月就上千,得不償失。”
程心:“那,去勞工處告他們!”
姨媽:“告什麼告,你當看電視劇?我們這種水平的,有人請已經很好了。”
程心:“怎麼會……那酒樓有無幫你買強積金?”
姨媽:“當然無。我們散工而已,上一日班計一日工資。”
程心默了,想想上輩子,才道:“等阿首阿向長大出來工作了,你就可以嘆世界了。”
路過街市,姨媽帶程心去逛,要給她買鮑魚蟹蝦做菜。
程心一聲聲好,然後次次搶先付錢。姨媽沒停過嘴說她,她笑嘻嘻當聽不見,又買了一大袋水果,說是她想吃。
晚上八點多,在姨媽家剛吃完晚飯,程心接到程朗的電話。
他問:“你晚上回來嗎?學校不允許外出住宿。”
此行的籌備人員統一住在浸大安排的宿舍。
程心:“回的。”
“好,需要我去接你嗎?”
“不了多謝。”
“那到校後通知我。”
“知道。”
程心要走,姨媽讓倆兒子送表姐去地鐵站。
到站,程心不讓倆表弟花錢購票入閘。她獨自入閘後,轉身告訴閘外的倆表弟:“我放了三千元在你們媽媽房間的枕頭底,是我媽給你們買零食的,記得拿出來。”
倆表弟面面相覷,大表弟陳首說:“我們也放了500元在你包裡,是你今天付的買菜錢。”
程心:“……”
她立即解下書包,想翻出那500元還回去。
閘外倆表弟知道她意圖,撒腿就跑。
翌日下午,執大籌備隊離開浸大,依行程返回內地。
大隊裡有人想再留兩天觀光,於是離開時只剩五人小隊。
小隊行動靈活些,他們去了一趟旺角,過過逛街癮後乘東鐵線去羅湖。
程心是小隊裡唯一的女生,而除了程朗,其餘人她都不太認識。
所以路途上她甚少說話,沉默居多。但這不妨礙別人聊她。
“我說程心同學,你的行李怎麼就這麼少?好歹像另外兩個女生那樣,大包小裹的,我們男生纔有機會向你獻殷勤嘛。”
程心不生不熟地笑道:“你們不是獻過了嗎?把唯一的座位都讓給我了。”
地鐵上很擠,難得有個座位,四位男性意見一致把它讓給程心坐。
如此她坐着,四位男同伴圍站在前面,擋了一大片視野。
地鐵行至上水站,又一波上落客。這個站上來的乘客幾乎都沒有空手的,不是拎着幾袋就是推着幾箱東西,車廂變得更擠擁。
有一位阿婆“借過借過”地從門口擠到廂內,程心見了,站起來讓座。
門口那邊好像沒那麼逼仄,程心想走過去。可腳被地上什麼絆了絆,差點撲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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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程朗及時伸手扶了扶,並將她拉到他站的位置,把扶手讓給了她。
程心道了句謝,程朗笑笑沒應話。
到了羅湖站,擠滿車廂的人一窩蜂涌出去。
從站臺到關口尚要步行一段路程,程心隨小隊往前挪動。接踵摩肩間,她隱約看見一個很像郭宰的背影。
作者有話要說:
有關海關以及醫生那些話都是不專業的,大家別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