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週末的星期六晚,小舅來程家吃飯。
桂江與祥平關於北苑別墅歸屬權的問題在月中終於談妥,桂江正式全盤接手北苑,並決定從一家純粹的建築商轉型爲一個房地產商,直接從事投地建房與銷售,和工廠自產自銷的概念相似。
當初答應過在桂江站穩陣腳後會將小舅帶進去的阿爸這個星期兌諾了。除了小舅,當初借錢湊錢給阿爸的羅榮也入職了桂江。
小舅和羅榮原本約好今天一起過來程家吃飯,以謝阿爸的提攜,但羅榮臨時有事,小舅就自己來了。
他替羅榮向阿爸致歉。
“自己人,想來就來,來不了就來不了,有什麼好道歉的。”
阿爸不在意,舉杯和小舅碰杯。
旁邊的阿媽不滿:“能不能不喝酒了?阿進等陣要開摩托車回家,醉酒開車很危險的。”
小舅笑嘻嘻:“一兩杯啤酒而已,怕什麼,我千杯不醉的!”
阿媽冷嘲:“吹水不抹嘴,等陣你別嘔到我一屋臭味。”
小舅:“二姐你真討厭哎!”
阿爸笑道:“最近我讓你姐去學摩托車,學會後給她買一輛女裝的,那以後我喝多了,她就可以做我司機。”
阿媽撇撇嘴:“摩托車落伍了,有本事給我買四個輪的。”
阿爸:“買買買,等起完涌口同天後廟那兩間屋,手頭上有多餘錢我就給你買。到時你去考車牌,繼續做我司機。”
阿媽低斥:“司你個頭!”
阿媽勸着他們少喝酒,阿爸小舅到最後還是一人喝了一瓶,這在普通家宴上算很多了。
小舅喝興奮了,咕嚕咕嚕說話不停,忽地,他拍了拍腦袋,驚叫:“哎呀!忘了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
阿媽好奇:“什麼好消息?”
小舅耍酒瘋:“你猜!”
阿媽一筷子掃過去。
小舅正經了,壓軸般宣佈:“我出發來這之前,阿媽接到大姐夫的電話,他講,登登登登……大姐和首仔向仔去香港的單程證發下來了哈哈哈哈!”
他拍了拍飯桌:“是不是好消息!”
阿媽消化了兩秒,日常繃着的臉呈了些笑容,“真的假的?太快了吧。”
小舅:“快什麼,都一年了。聽講有人九個月就拿到證了,大姐之前還擔心過不批。”
阿媽鬆口氣:“那真是太好了。”
阿爸也替姨媽一家高興,“證下來了,那大姐在暑假帶首仔向仔過去香港,他倆兄弟就可以九月一號在那邊上學了。”
小舅:“大姐夫也這樣想,他話好學校的學位好緊張的,越早去越好。”
阿媽:“最好迴歸之前就去報到。不然的話,鬼知道迴歸之後政策會不會朝令夕改。”
阿爸:“那也要他倆兄弟上完這學期的課啊,上一半不上一半嗎,不三不四。”
同桌吃飯的程心咬着筷子,鬱郁難解。
倆表弟陳首陳向的人生軌跡和上輩子無異,那郭宰的是不是也一樣?
程心繼阿嫲之後第二個吃完飯,趁無人注意,偷偷溜了出門。
她去了郭宰家,隔遠就見一屋幽暗,沒燈沒火無聲無息。
敲門叫人,沒有迴應。
順路去趟舅公家,打聽了幾句,奈何舅公來來去去仍是“高攀不起”的論調。
程心:“……”
舅公知道的還沒有她多。
程心分外黯然失落。
去信無迴音,電話無人聽,家裡又沒人,親戚朋友老師都打探不出什麼,郭宰與郭母是要人間蒸發嗎……
程心騰起一陣心慌。
第二天她又去了一趟郭宅,依舊無果。
離家搭車返校前,她向大妹交代:“上學放學如果見到郭宰,叫住他,跟他聊聊天,別放他一個人走。”
亦提醒:“記住不要跟他提陳首陳向去香港的申請獲批的事。”
大妹問:“爲什麼?不小心講了會怎麼樣?他不也要去香港嗎?”
程心將實情告訴她:“郭宰可能,去不成香港,所以他很沮喪。”
大妹恍然。
“你們見到他的話,儘量多講開心的事,不要再提香港了。”
“……嗯……大姐,他爲什麼去不成香港?”
明明過年前一切都好好的。
程心說:“我也不清楚真相,好久沒聯繫上他了。也許是,人算不如天算。”
她轉身去巴士站,走了兩步回頭,張張嘴想對大妹說什麼,可最終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她原想說,若碰見郭宰就催他回信吧。
不過一轉念,又覺得無謂,便放棄了。
有了大姐的叮囑,大妹每日把關。
這天放學,她收拾好書包往外走。
同班的小孖尾隨她,一路跟到教學樓的四樓,那是六年級的地盤。
大妹在六年1班外探頭探腦,又借問出入的女生:“姐姐,請問郭宰走了嗎?”
對方說:“他?他今天又曠課了。”
大妹愣了愣,訥訥地走了。
“大番薯!”
下了一層樓,有耳熟的喚聲追上來。大妹往後看了眼,見是小孖,沒什麼表情。
小孖跑到她身邊,拿奸笑的眼神瞪她,故作玄虛:“哼哼哼,我發現了!”
他哼得有滋有味,偏偏大妹不問一句“發現了什麼”。
他惟有自己唸對白:“我發現你這星期天天去六年1班找郭宰!哼哼哼,你是不是——”
特意拖長音,賣關子。
大妹看看他,兩眼空空,不似在意。
小孖驟覺無趣,直接語調平平地揭底:“你是不是喜歡郭宰了?前天在麗姑粥店碰見他,你就一個勁同他講話,還要他和我們一起上學。你知道嗎?以前他想和我們一起走的,不過大姐沒同意……”
大妹站定腳,相當嚴肅地打斷他:“你不覺得郭宰最近很古怪嗎?”
“咩?”小孖懵了,思維沒跟上這個完全意外的新話題。
大妹說:“他很久沒在街口出現過了,這個星期曠課了足足三天,在粥店見了面又刻意躲着我們,你跟他這麼老友,沒看出來嗎?”
小孖啞口無言。
大妹往前走,不經意問:“你還生他氣?”
小孖沒哼聲。
“不是答應大姐不計較了嗎?”
小孖嘟嘟嘴,“唔唔”兩下。
“真小氣。”
“……”
今年的清明節在星期六,阿爸提前通知程心,要她一放學就打的士回家,一家人一起去拜山。
程心沒敢怠慢,這天比平時快了一半時間趕到回家。
阿爸領着大家坐的士,擡了只燒豬,兩大筐元寶蠟燭和溪錢去堤壩,和兩位伯父匯合。
程心阿爺在程心出世前就過身了,平日長輩談論阿爺的事蹟並不多,她亦無甚上心,所以對這位先人的感情陌生淺薄。
但重活這輩子第一次拜山,她保持虔敬。
下午兩點多,拜完山的一幫人組隊去附近的飯店吃午飯。
清明日拜山者多,明明接近收市時間的飯店仍然熱鬧虛陷,座無虛席。
阿爸嫌大廳太吵,服務員說有個包廂房正在清理,等兩分鐘就能騰出來。
阿媽帶大妹小妹去廁所,阿爸和倆伯父在一旁抽菸,兩位伯有交頭接耳聊天,程心拜山拜累了,隨便拉了張凳閒坐休息。
她望着地磚出神,有拖地的阿嬸經過,叫了聲“借腳”。她拉着凳子移了移位。
重新坐好後,隨意掃視四周,竟見到郭宰的身影。
飯店大廳的右下角,一張小飯桌坐着郭宰,郭母與……郭宰阿爺?
郭母雙腿交疊,雙手抱胸,與飯桌側身而坐,臉望向別處,留飯桌對面的郭宰阿爺一個後腦勺。
郭宰阿爺雖滿臉皺紋,但眉間的攏起不難看出正在發愁。他看着桌面的菜,脣不時張合,話應該不少。
而郭母回話的次數卻並不多。
郭宰本人則垂着臉坐在他們之間,偶爾擡擡頭,只見目光呆滯。
程心站起來,視線不曾離開那個角落。
她猶豫要不要過去找他,恰恰包廂房收拾得七七八八,阿爸催大家:“走走走,進去坐,別站在門口了,多累啊。”
程心不知被誰拉了拉,推着使着進了包廂。
服務員忙不過來,招呼工作一度亂套。阿爸便差遣程心:“你幫幫手,執乾淨檯面,給大家洗洗碗筷茶杯,沖茶斟水,派紙巾,快手。”
程心:“哦。”
待各位落好座,飲茶閒聊等上菜,緩下來的程心纔出去大廳找人。
可惜那張小飯桌已經人走茶涼,擺着的三菜一湯幾乎沒有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