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陽有多重要?這位遼事糜爛以來算是第三位遼東經略的袁應泰十分清楚。
失去遼陽,大明朝遼東都司等於只剩下一條腿,在廣寧一帶懸吊着,等着隨時被野獸一口吞掉,這不是努爾哈赤,便是那班搖搖擺擺的蒙古人。當然,蒙古人多半隻是聚集起一羣牧民,在關口上等着領賞,只要給銀子,大多時候還是對土地沒什麼嗜好。但努爾哈赤不同,不僅要銀子,還要土地,人口。
這僅是對大明朝而言,且不過是偏於一隅之地而已。而對於袁應泰自己,遼陽的重要性卻是與性命直接關聯。
前任遼東經略楊鎬,是損兵折將,丟盡大明臉面,下獄。熊廷弼,是坐視大明朝失地不予收復,且徒勞財力、物力,回鄉。
袁應泰呢?不僅接連被努爾哈赤擊敗,且這幾個月要的銀子更多,調集的人馬也不必熊廷弼少,這說起來,除了有一封銳意進取的奏書外,可沒見什麼比別人不同。並且,撫順之戰還未開始,就丟了瀋陽,遼陽。也難怪袁應泰要與遼陽同生死,若是活下來,回到朝廷,隨便什麼樣的罪名,都可以置其於死地。還不如當即死之,博得一份捐軀的說法,那樣,臉面,家人,都得以保全。以目前他這個職位,這是最好的結果。而此時面前這位年輕的武將,不僅將袁應泰從遼陽城裡救出,且還帶給他一份大大的希望,豈不能令其產生山重水複、柳暗花明之意?不過當蘇翎再問時,袁應泰竟然陷入迷思而恍然不覺。
蘇翎不得不再次提高聲音,叫道:“袁大人......袁大人?”
“嗯?”袁應泰恍然回過神來。“你說的......?”
“回遼陽。”蘇翎淡淡地說道。
“哦,當然。”袁應泰說道。
緊接着,袁應泰又向前微微欠身,問道:“可有幾成勝算?”
蘇翎盯着袁應泰,說道:“那要看袁大人如何打算?”
袁應泰眼皮一跳。忙問:“我地打算?”
“對。”蘇翎側了側身子。正對着袁應泰。接着說道:“袁大人。這兵事......”
蘇翎有意拖長了聲音。“我知。這朝廷上地事。你知。不知袁大人以爲如何?”
這當然是明指袁應泰不知兵。袁應泰當即在蒼白地臉上浮起一些微燙地紅雲。張了張嘴。最後頹然嘆了口氣。
這與蘇翎率部攻佔建奴老巢。火燒赫圖阿拉。並一路殺到界凡相比。蘇翎地這般說法還是相當留有顏面地。
“對。將軍所言極是。”見蘇翎一直望着自己。袁應泰不得不說話。
蘇翎要的便是這般強弱之勢地換位,這不論袁應泰能起多大作用。若是其擺出一副遼東經略的面孔,可什麼都不好說了。
“袁大人,”蘇翎望着對方。說道,“如今這般局面,兵事上,我來收拾。袁大人你,只管上書朝廷,要糧,要餉,要鎧甲器械,要火藥火炮。”
這些自然是袁應泰一貫做的。不算難事。
“不要兵麼?”袁應泰問了句。
蘇翎微微笑了笑,說道:“袁大人還對西兵的底細不瞭解麼?”
袁應泰又是無言。這瀋陽、遼陽一戰,自西而調集來的人馬,除了渾河一戰的川兵外,還有幾處可看地?
“這兵還是要的,但是......”
“你說。”袁應泰追問道。
“得全由我來調度。”蘇翎說的十分清晰。
“這......”袁應泰遲疑着。
大明朝還從未有過一個參將便能執掌整個遼東兵馬調動的權利的。
“怎麼?”蘇翎面色一沉,說道:“袁大人,是遼陽重要,還是大人手裡這點兵權重要?”
袁應泰如今等於是死人。還有什麼可考慮的?重新收拾遼東的爛攤子,都在眼前這位武官身上。好。就依你!”袁應泰不論怎麼想,眼下答應蘇翎,是沒半點問題。
這話音一落,處於仕途邊緣的袁應泰,與出身草莽的蘇翎算是達成君子協定,至於如何去做,在雙方各自掌管地範圍內,都屬於專業性質。彼此互不干涉。
“那這遼陽......”袁應泰又再次提起。若是遼陽不再自己手裡。袁應泰便理應定罪下獄,這番話豈不是白說。
“袁大人放心。明日便該有消息。”蘇翎似乎胸有成竹。
“可是......”袁應泰依舊不放心。
蘇翎斜眼看了看袁應泰,看樣子不說個明白,這位袁大人自不肯做接下來的事情。便說道:“袁大人,你看這次建奴大軍,有多少人馬?”
“約十萬之數。”袁應泰親自上過陣,這估計算是不錯,但其又改口,說道:“萬是有的。”
蘇翎便又問:“袁大人可知建奴總計有多少人馬?”
袁應泰一怔,這倒是他上任初始便到處打聽地事。“十萬稍多。”
“那建奴在薩爾滸一帶你估計有多少人馬?”
“這個......”袁應泰怎麼說也部署過遼東這剩餘的數萬人馬,“數千吧。”
“可我派往界凡的有近三萬騎兵。”蘇翎緊跟着說道。
袁應泰一怔,隨即又是一喜,那建奴在界凡、薩爾滸當然是處境危急。可蘇翎哪兒來這三萬人馬?這麼一想,倒將問題偏了方向。
蘇翎卻沒有說明,只是看着袁應泰,讓其自己琢磨。
“此地有多少人馬?”
“一萬。”蘇翎道。
“那邊是四萬。”袁應泰自己嘀咕着。
“不,在鎮江一帶,我還有一萬五千人馬。”蘇翎隨即補充。
“五萬五千,”袁應泰依舊在算計,“可建奴仍有十萬之數啊。”
“兵不在多,想必袁大人也知道這一句。”蘇翎道。
“嗯。”袁應泰只應了一聲。
“所以,請袁大人上書朝廷。按十萬人馬撥付糧草、餉銀、火藥器械。我擔保給袁大人一個收復整個遼東的大功。到那時,袁大人可......名揚天下。”最後四個字,蘇翎幾乎是咬着牙說的。
這文官,最後那四個字可是要命的份量。袁大人當即忽視掉前面那些近乎駭人的數目,被後面的結果給迷住了。
不過,還是迷糊了沒多久。便又拉回正題。“遼陽如何收復?”
“袁大人,你放心,明日消息傳來,便知遼陽還有多少建奴留守。何日收復,只等消息一到便能定下日子。”
袁大人聽這麼一說,只得作罷,再說這兩日確實疲憊,也想歇息一下。
可蘇翎卻沒讓袁應泰歇下來。
“袁大人,還請再忍耐片刻。寫幾道文。
“寫什麼?”袁應泰問道。
“第一,令海州、蓋州、復州、金州這南面四衛,即刻將所有人馬聚集。發往遼陽,聽候我的調遣。另外,令各衛所官員就地徵募義勇,也一併前往遼陽。違令者,着傳令官兵立斬。”
袁應泰略略思考,旋即答應。“好,我寫。另我委你以總兵官職行事。”
“這樣更好。”蘇翎答道。
“不過,我地大印......”袁應泰腦子還是不笨。
“在這裡。”蘇翎伸手揭開桌子上的包裹,果然。一應官印、文書以及尚方寶劍都全部都在,甚至連撰寫奏書用的紙張,都好好保存着。
這原本是袁應泰自己收拾齊全地,在東城樓上,本想讓這些朝廷信物與自己一齊殉國,沒想到也跟着自己到了這兒。
看見這些,袁應泰不禁擡頭望了望蘇翎,爲何此人計劃得如何周全?
當然,蘇翎根本不知此時。這完全是鍾維澤私下做的決定,既然能救得何丹旭一命,何不將這位對蘇翎及其有用的遼東經略一併帶走?至於這個包裹,還是何丹旭的提醒,不然定然被付之一炬,化爲灰燼。
“第二,”蘇翎接着說道,“請袁大人上書朝廷,先勿言遼陽之事,只說請發十萬人馬糧餉。由......”
蘇翎想了想。說道:“由鎮江遊擊將軍兼管鎮江水師馮伯靈,前往天津、山東啓運。這不能等海那邊運送。我們自己去拿。”
“好。”袁應泰對鎮江水師去運沒有意見,他對天津、山東兩地的糧餉運輸也不滿意。“不過,真要十萬?”
看袁應泰的樣子,大約是一位蘇翎要吃下近五萬兵員地空餉,這可是天大的膽子。
“不足之數,我會陸續募集。”蘇翎沒有詳細解釋。
“好。”袁應泰答應了。
“第三,”蘇翎說道,“請袁大人致書朝鮮國王以及義州的朝鮮都元帥姜弘立,令其在義州一帶騰出一塊土地,以容納遼東逃命的百姓居住。”
“這......”袁應泰不解,去朝鮮作甚?
“袁大人,遼陽陷落,逃亡的百姓數以萬計,總得給他們找個安身之處。”蘇翎說道。“可是去朝鮮......”
“唯有朝鮮暫能安身。”蘇翎揮手打斷袁應泰的話,說道,“袁大人,這收復整個遼東,可不是一朝一夕能辦到。至少也要等我的兵練成十萬,方能一舉剿滅建奴。這些百姓一日不離開遼東,便可能被建奴擄去,你也不想讓建奴再次恢復元氣吧?”
這樣說,倒是與袁應泰收留蒙古人的想法類似,袁應泰算是接受了這個解釋。
“這第四......”蘇翎一時未說出,在屋內緩緩踱步,顯然在思考。
還有第四,袁應泰不禁擡眼望着蘇翎,這些想法無不古怪,至少這位遼東經略是想不出的。
蘇翎思考了好一陣子,這纔開口問道:“袁大人,你說我俘獲費英東,焚燬建奴老寨赫圖阿拉,這朝廷該有何賞賜?”
“這個......”袁應泰沒有料到這個時候,蘇翎會問這個問題。“按說升任總兵官是沒有異議地。”
大明朝做到總兵官這個位置,對與武將來說便是到頭了。這會兒不必大明朝開國那時,文官主政,武將只能聽命而已。
“總兵便總兵。”蘇翎旋即做了決定,“袁大人,你再上一了,這個不管。就將赫圖阿拉大捷上報朝廷,就說焚燬建奴老寨,歸附人口十萬。”
“十萬?”這下袁應泰可吃驚了。這造假太過,未免有損其聲譽。
“袁大人,我還沒對你說這個。這十萬之數是真,少說有半數女真人。”蘇翎正色說道。
袁應泰將信將疑,但蘇翎地神色又不由得他不信,想了半天,終於對蘇翎產生某種近似折服的心理。真要如此,可當真不是一個總兵官便能賞賜地了,封爵是也未嘗不可。
“這些俘獲人口都在何處?”袁應泰也想出了這個報上朝廷和會被質詢的問題。
“兩萬在寬甸,其餘的都前往海西、東海之地。”蘇翎說道。“如今還在路上,努爾哈赤是追不上了。”
“海西、東海女真?”袁應泰乾脆都站了起來,這位年輕武官到底還有多少令人吃驚的東西抖出來?
“嗯,”蘇翎並不意外,只正色說道,“海西、東海已被我收復,不再隸屬建奴一部。”
袁應泰已經無言以對。他可以斷定,若是這一切是真,這位蘇翎將來的職位會遠在自己之上,再一回想目前的處境,這全部的心思,可都放在蘇翎身上了。
“好,我寫。”
“我一會兒給你開具一個名冊,都是我的屬下,其一應官職,都請袁大人上書朝廷,請於封賞。”
“好。”袁應泰已經開始過於爽快了。
接下來,蘇翎提筆寫下一長串的名單,讓袁應泰附在奏書之後,向大明朝廷請賞。此時,袁應泰已經完全不顧自己剛從遼陽失陷中逃命出來。因爲蘇翎,已經給其展示出一幅,比遼東更大地畫卷。
自然,蘇翎是以總兵官職寫上的,其餘郝老六、胡顯成、趙毅成、湯南凱、餘彥澤、術虎爲參將職銜,曹正雄以及術虎的弟弟烏林答以及那些跟隨蘇翎一起出來的兄弟,都以遊擊將軍請封。剩下的,不能全數具名,只寫上暫時委任各級職事,隨時上報,爲以後埋下伏筆。
這一夜,袁應泰徹夜未眠,趕在遼陽失陷的消息傳出更遠之前,將這些文書寫好,並將日期按蘇翎的建議,提前到遼陽陷落之前。
隨着二十二日黎明的到來,遼東經略袁應泰的一生,開始展現出新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