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元年三月二十三日,大明朝遼東都司的首府遼陽城,終於迎來了一個安靜的早晨。
昨夜,數萬入城的士卒以及更多的遼陽百姓,都度過了一個情緒複雜的夜晚。說不清楚是該慶幸在戰火中保全一條性命,還是該慶賀遼陽城又回到大明朝的管轄之下。這若是讓朝廷裡那般文官知道了,不免要做些讀來猶如身臨其境且如陽關三疊般的起伏波折的文章。
這般功夫,怕是遼東經略袁應泰袁大人也該能夠筆下生花,寫出些錦繡文章來。但直到辰時,袁大人卻纔自悲慟中醒來,睜眼便瞧見親隨何丹旭,正強掙着守在身邊,一雙眼滿是血絲,顯然一夜未睡。袁大人這才猛地想起,自己身在失而復得的遼陽城中,便猛地爬起,連聲呼喝打水、洗臉、更衣,要整理衣冠巡視遼陽城。但卻未見有人應聲,轉臉又看到何丹旭,便又才明白,這番做作是毫無意義。當然,也只有何丹旭曉得,這遼東巡按府中,怕是找不到一隻完整的碗碟,不是破碎,便是被建奴搜走,就連昨夜喝水的杯子,還是缺了一邊只能盛一半。
袁應泰怔怔地瞧着停在屋子正中的棺材,想起裡面正是昨夜爲之哭昏過去的昔日同僚,忍不住又是悲從心起,還未等再做何感嘆,何丹旭便催促道,說是蘇將軍已數次派人來探,見大人一直未醒,便未打擾,想必是有要事相商,還是去看看的好。袁應泰一聽,便振作起精神,起步向外走去。
經略行轅中的蘇翎,是一夜未睡,一直聽取城內不斷傳來的消息,便相繼下令處置。適才在外哨探的遊騎回來稟報,說是一直尾隨八旗大軍尋覓到瀋陽附近。都未發現努爾哈赤的大軍蹤影,看來是直奔薩爾滸而去。且根據一路上大軍留下來的痕跡來看,並無大車之類的輜重隊伍,似乎當真走得匆忙,未及攜帶過多的糧草。
蘇翎聽到這個消息,算是暫時放下心來。只要努爾哈赤不立即殺個回馬槍。自己在遼陽便能安穩上幾日,足以擁有處置的時間了。同時,蘇翎立即派人去統計城內到底還有多少糧草。
這個事情是交由隨同鍾維澤地哨探一同藏身的原本屬於胡德昌的人手去辦的,而當蘇翎見到這些人時,也順帶着讓其分出幾人,去召集遼陽城內的商人,讓他們湊出幾人出頭作爲代表,到蘇翎這裡來聽候吩咐。據胡德昌的夥計估計,遼陽城內地商賈。約有數萬人左右。蘇翎倒沒讓其聯繫所有的人,只要聯繫與胡德昌等三家有來往的即刻,只是不知在這次兵火之中。還能倖存多少。
就在袁應泰踏進門的同時,門外又傳來馬蹄聲,顧南與郭傑中也一同到來,在轅門外下馬,走了進來,還未說話,那祝浩也騎馬奔至。這個早晨,蘇翎將得到這一夜的結果,那三位新任的將軍。也將初次展露帶兵的成效。
“袁大人。”蘇翎一拱手,略帶微笑地招呼着。
“蘇將軍。”袁應泰也還客氣,不過也不是第一次了,不再生疏。
蘇翎便將袁應泰讓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又對走進來的顧南、郭傑中以及祝浩說道:“沒有急事的話,都坐下說。”
三人便依言而坐。仗着年輕。蘇翎與這三位武將。都還未露出多少疲憊之色。若說辛苦。倒真沒有在千山堡訓練時累。只是操心較多。這面色上便有些差。但這也比袁應泰地面色好上許多。
“你們兩營如何?”蘇翎首先問顧南與郭傑中。
“都按吩咐地做了。”二人所說大致相同。
蘇翎微皺眉頭。對二人地回答不甚滿意。7Z小說?但並未就此說什麼。只是繼續問道:
“甲杖、兵器都裝備妥了?”
“都全部換裝完備。”
“馬匹呢?”蘇翎又問。
“每營六千五百匹,大車三百輛。”顧南與郭傑中所答一致。
“糧草準備了多少?”蘇翎不厭其煩,也算是一種考察。
“按半月預備地。”顧南答道。
“銀子都發到每個人的手上了?”蘇翎又問。
“都發了。”郭傑中回道。
“嗯,”蘇翎這才停止詢問,想了想。將目光再投向二人。問道:“那麼,你們兩營。可以一戰麼?”
顧南這次沒有猶豫,搶先答道:“以二第一尚可,若是人數相等,把握不是很大。”
這言下之意,是使用了類似督戰隊的辦法,這種情形,可以抽出人手督戰,以保衆人向前。
郭傑中補充說道:“發了銀子,在加上以往黑甲騎兵營裡的那些辦法,士氣還是有的,只是相互之間還嫌生疏,無法配合。”
這二人幾乎是將千山堡整訓士卒的辦法都使出來了,但顯然還是各自動了番腦經,根據各自不同情形做了番調整,這正是成爲獨掌一營人馬的武官所必經之路。
蘇翎望着二人,說道:“帶兵,每個人都有所不同,但嚴號令,守軍紀,是軍營的根本,從這兩點下功夫,不難帶出一隻能戰之兵。你二人好生琢磨。”
“是。”二人站起身來,齊聲答道。
袁應泰聽了,倒沒覺得有什麼特別,但經過這段日子的磨練,袁應泰深知這道理隨好講,真正做起來,卻未必能帶出兵來。大凡武職官員,哪個不曉得適才蘇翎所說地?可這幾年的遼事,又有那一回是勝了的?想到這裡,袁應泰不禁仔細打量起郭傑中與顧南來,見其也不過二十多歲,不到三十,難道他們會帶出好兵?
此時蘇翎又轉向祝浩,問道:“你最後聚攏了多少人馬?”
祝浩起身,答道:“最後總計七千二百三十名。那幾百人不知逃往何處,或是藏身與遼陽,還未及追查。”
蘇翎擺了擺手,說道:“不必費功夫了。甲杖、兵器可夠?”
“夠了。戰馬只有三千五百匹,餘下的三千匹準備用來拉車。”祝浩說道。
“起運了麼?”蘇翎問。
“第一批一百兩大車已經出發了。”祝浩說道。
袁應泰聽到此處,不禁插言問道:“運的何物?”
祝浩看了看袁應泰,又向蘇翎望去,見蘇翎點點頭,才說道:“第一批都是糧食。第二批准備運送火炮、火藥。”
“運往何處?”袁應泰更是驚疑。
“鎮江堡。7Z小說?”蘇翎答道。
袁應泰轉而望向蘇翎。期待能聽到更多的解釋。
“袁大人,”蘇翎起身,示意袁應泰走到一張大桌邊,同時讓顧南、郭傑中與祝浩一起圍過來。
袁應泰好奇地起身過去,見桌上攤開一張大圖,豁然便是遼東的所有堡寨以及周邊形勢圖,這可比袁應泰自己手中那張圖好詳細百倍,有很多連袁應泰都沒聽說過,當下。便俯身細細查看。
蘇翎見袁應泰如此,便稍等了片刻,等袁應泰直起有些發酸的腰。才接着說道:“袁大人,這圖如何?”
“嗯,詳盡細緻,這從何而來?”袁應泰問道。
“我的哨探們畫地,嗯,你也見過的,就是鍾維澤那幾位,便是其中之一。”蘇翎笑着說道。
袁應泰說不出話來,哨探。他不是沒派過,也曾重金懸賞,要探得努爾哈赤內中詳情,可惜,至今爲止,不僅他這位遼東經略對赫圖阿拉一帶地情形模模糊糊,朝廷上的那些文官,更是稀裡糊塗,一團迷霧。光憑這張地圖。便已能算是一件大功。若是將這張圖繪製一份,獻給朝廷,豈不是......?
“袁大人,”不待袁應泰將他那想法提出來,蘇翎便搶先說道:“今日你可要忙上一陣子了。”
說完,便指着地圖上的赫圖阿拉與界凡、薩爾滸一帶說道:“過幾日,這裡的消息便該能傳回來了。我的一部人馬,該是攻打了界凡,按努爾哈赤回兵的時間上算。攻下界凡應沒有問題。如今就等着看是不是薩爾滸城也被攻佔。”
袁應泰頓時被吸引住了,在地圖上說這些方略。可要醒目得多。
“薩爾滸城,住着建奴努爾哈赤與大小貝勒、大臣們地家眷,若是能將此城攻下,這些人便一個都逃不掉,袁大人,你說那建奴會如何?”蘇翎笑着說道。
袁應泰睜大了雙眼,看着蘇翎,怔了一下,方纔說道:“那不是絕子絕孫之計?”
蘇翎低頭指着地圖繼續說道:“袁大人再看,這薩爾滸攻下更好,攻不下也無妨,我派遣地人馬不會糾纏在一地。從赫圖阿拉到界凡,再到清原,沿蘇子河河谷,到渾河源頭......”
袁應泰與顧南、郭傑中、祝浩都順着蘇翎地指示一路看去。
“這些谷地,都是女真人居住之所,所有的農田、大小屯莊,都沿河而布,是努爾哈赤地糧源出處,也是人馬士卒的徵集之所。”
蘇翎待袁應泰微微點頭表示看明白了圖上的標識之後,才接續說道:“這一部人馬,會將這沿途所有的村寨全數搗毀,燒光屋舍,奪走馬匹,斬殺牛羊,並且......”
蘇翎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所有的糧食,都將被焚燒,一粒都不會留下。”
說完,蘇翎靜靜地望着袁應泰,看其如何反應。
這番話說完,袁應泰卻似乎並未從中悟出什麼,只是繼續在地圖上想象着蘇翎所說地一路燒殺,連嘴角都似乎露出些快意來。文官若是發狠,表情尤其特別。
蘇翎不禁催促道:“袁大人?”
“嗯?”袁應泰這才發覺蘇翎沒有繼續說下去。
“袁大人以爲如何?”蘇翎問道。
“好。”這個答案當然令人失望。“痛快!”這個可令顧南、郭傑中與祝浩都撇了撇嘴。
“袁大人,”蘇翎不得不再次說道,“你看這往後如何?”
“這......”袁大人一時未說出話來,想了又想,才說道:“駐守遼陽,上書朝廷徵調兵馬錢糧,待大軍聚齊,便進軍瀋陽,收復撫順。再併發鐵嶺、開原,收回故土。”
蘇翎當即在臉上顯現出失望的神情,這遼事說來說去,依舊是收復故土,依靠邊牆防守。
“袁大人,就算你說的這些都辦到了。那要花上多少日子?那努爾哈赤不過是退縮至邊牆之外,難道其不會捲土重來麼?”蘇翎直接問道。
袁應泰又被問住了。對於朝廷從關內徵調地官軍,以及募集的新兵,多數都還在兵部的名冊上,從山海關到遼陽,能走上數月而不至,最常見的算法,是從山海關到遼陽,要兩月之久。這還不包括那些兵餉是否發足。糧食是否帶夠,馬匹是否肥壯。若是攜帶有火炮、火器,更要延長數倍的時間。等將這些兵湊齊了。又還要攻打瀋陽,在攻打撫順,更別說開原、鐵嶺北關一帶的故土,粗粗一算,沒個幾年,還真不好說結果。
蘇翎接着又說道:“袁大人,這遼事一起,朝廷爲此花掉的錢糧,可有多少?”
袁應泰又是一怔。這當然還是一個關鍵地問題,不必說出細緻的數目,這上百萬是有地,朝廷不是爲此還專門開徵了遼餉麼?若是真如袁應泰所說那樣,首先這糧餉便拖不了那麼久。
“蘇將軍,你的意思呢?”袁應泰終於誠心問道。
蘇翎看着袁應泰,再次在地圖上指示着,說道:“袁大人,我這部人馬這麼一番折騰。你說建奴這裡會是什麼結果?”
袁應泰搖搖頭,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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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大人,你可記得如今是幾月?”
“三月二十三日。”袁應泰不解的答道。
蘇翎見狀,便直接說道:“這春耕的日子,需要什麼?”
“種糧,耕牛。”袁應泰對此可是及其熟悉,屯糧也算是其一向地長處,爲此還在朝廷上得到不錯的評價。
說道這裡,袁應泰恍然大悟。說道:“你是說建奴會連種子糧都沒有?”
蘇翎點點頭。說道:“這纔是我要說的重要之處,不管薩爾滸城是否被攻下。這兩條河谷裡的女真村寨,均會被打爛。不僅糧食被焚燬,還會斬殺耕牛,毀壞農具,讓建奴無法及時播種。”
這樣一來,就算努爾哈赤用友瀋陽城裡的繳獲,甚至在赫圖阿拉或者渾河兩岸還窖藏有糧食,但單是供應今年地吃食便很難保證,更別說還要準備大量的種子糧。如此一來,努爾哈赤勢必難以支撐其多達近十萬人馬的武力。這等於是從根本上斷絕了努爾哈赤再度稱雄的可能。
袁應泰明白了這一點,不禁雙目冒光,直直地盯着蘇翎。這個法子說起來簡單,但真正做到地,卻未有蘇翎。或者說,如此趁虛而入,將努爾哈赤逼入絕境的,也未有此人。
蘇翎正色道:“袁大人,所以,適才我說,你要忙上一陣子了。”
袁應泰當即說道:“好,你儘管說。”蘇翎曾給其描繪的成名之路,變得更加清晰。
“袁大人,這一,是要向朝廷報捷,赫圖阿拉地大勝,應該給朝廷一個大大的捷報了。想必,這足以彌補遼陽失陷地傳聞。”蘇翎說得有些含蓄。袁應泰當然明白,此時遼陽失陷地消息必定已傳至廣寧,哪兒的遼東巡撫薛國用,總兵官李光榮,必定會快馬報至京城,這接下來,袁應泰若是死了便罷,若是活着,也逃不掉楊鎬地下場。
但如今,這封文書可是必須要寫的。
袁應泰當即點頭。
“這第二,請袁大人發佈榜文,讓遼陽城內的百姓,盡皆遷往鎮江一帶,再渡江到朝鮮安身。”蘇翎這話可又是驚人。
袁應泰雖不至於吃驚之極,卻仍然問道:“爲何?”
蘇翎仍然指着地圖解釋說道:“袁大人,請看。若是努爾哈赤一旦明白這春耕的難處,他會到何處尋找糧食?”
此時袁應泰不要地圖也已經記住了,除了瀋陽,遼陽便是唯一還蓄積有糧草地大城。
“若是努爾哈赤能早點醒悟,便會立即調兵返回遼陽,守住這唯一還能指望的糧草源頭。遼陽城週數十萬百姓,足夠其徵集糧草度荒的。再加上瀋陽城四周的土地,完全養活那些女真人,是不成問題的。更爲可能的是,努爾哈赤將屠盡這些漢人百姓,以供其女真部族耕種。”
這幕情景很可能成爲事實。努爾哈赤攻佔遼陽、瀋陽,原本便是瞄着這些富饒的農田,這些遠比女真聚集地要廣闊出數十倍。一旦努爾哈赤明白全局的處境,蘇翎所說便是唯一的選擇,到那時,這些百姓怕是連出力地機會都不會有,因爲這百姓一樣要吃飯,耗費糧食。
袁應泰望着蘇翎,問道:“你是說,要將這遼陽遺棄?”
“是的。”蘇翎面無表情,似乎絲毫未考慮遷移數十萬百姓的難處,繼續說道:“要讓這遼陽城成爲努爾哈赤的一根稻草,但卻毫無所獲。”
遷移漢人百姓難,那麼,努爾哈赤將女真部屬遷移出來,也不會簡單,重要的是,這將使努爾哈赤與自己數萬的族民綁在一起,再不會出現東奔西走、行蹤難辨的態勢。
“若是努爾哈赤帶兵四處搶糧呢?”袁應泰擔心地問道。
蘇翎笑道:“他的數萬兵馬,糧食能支持幾日尚且不說,就算來了,我們便在弓長嶺一帶的山裡跟他周旋,總之進進退退可以,運糧,不行。”
袁應泰將信將疑,似乎始終不能認同蘇翎地這番話語。
“袁大人,此事要趕快。我們眼下只有三萬左右地人馬,守遼陽肯定守不住。指望朝廷派兵支援,也得數月之後,那努爾哈赤可不會等那麼久才明白自己的困境。這城內地糧食,還有那些百姓,不能再次落入敵手。”
“只能如此?”袁應泰再問。
蘇翎不再說話,只點點頭。
袁應泰咬咬牙,說道:“好,我這就發佈榜文。所有百姓全數遷往鎮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