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風崇再度甦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天之後的夜裡。饒是他精通不死玄功,又是身子強健,號稱只要不被砍掉腦袋,總是不會被輕易殺死的人物,在刺穿心臟的一劍之下,還是昏迷了整整兩天,險些未能緩醒過來。
甦醒過來的陳風崇腦中自然是一片紛亂,又是因爲失血過多,又是因爲那夜的事情實在太過離奇詭異,實在叫他一時半會兒之間無法反應過來。這段時間裡,陳風崇在昏迷之中,總是沉浸在一些光怪陸離的夢境之中,又是混亂紛繁,似乎平生所見的一切人等都出現在了夢境之中,箇中關係又是複雜無比,叫他頭大,萬難理順。
甦醒過來好半天,陳風崇才稍微重聚了腦海之中散亂的思路,又是仔細整理了先前的事情,卻是發現自己腦海還是抑制不住地混亂,隨時可能昏厥過去。陳風崇知道自己先前中的一劍着實是傷及了要害,又是帶着內勁真氣,卻是對心臟造成了極大的影響。此刻的自己雖然甦醒過來,性命卻是還不曾得到保全,只怕是稍有擾動,心血噴濺,就會死在當場,更不用提思考眼前的一切種種,更是叫他難以運轉心神。
作爲長生老人的三弟子,陳風崇這些年來倒也是頗有進展,武功修爲着實不差。只是他的武功大多都練到了身子上面,內功深厚處不如清平夫人,招式靈活處不如徐方旭,手段多變處不如孫向景,僅僅是殺不死這一點,倒也足夠叫他立足於武林之中。這一次要不是徐方旭背後偷襲,周其成又是破去了他的保命神通,只怕拼死一戰之下,陳風崇還有一線逃出生天的希望。
只可惜他陳風崇英明一世,大風大浪都是經過,又是闖過了不少危險地界,最後竟是在自家山莊之中,被兩位師弟重傷成這般樣子。
暈眩之中,陳風崇也是感覺莫名好笑,又是直覺造化弄人,一時之間難以剋制自己的情緒,不住咳嗽起來。嗆咳之中,星星點點的血沫混着支離破碎的內臟,從陳風崇的口中噴出,叫他愈發眩暈難耐,又是胸口一陣空洞疼痛,幾欲昏厥。就在意識模糊之際,陳風崇卻是又想起了遠在蘇州的清平夫人和孫向景,也不知兩人現在是個什麼情況,得知自己這般境地之後又會作何感想。
又是過了幾個時辰,陳風崇被大門推開的聲音驚醒,愈發覺得手腳冰涼無力,周身真氣破碎散亂,眼前一陣陣黑霧瀰漫,幾乎要叫他看不清所來之人。
而進來的人,正是徐方旭和周其成。
如今孫向景遠走,陳風崇重傷,周其成也是不必再隱藏身形,卻是大搖大擺地出現在了自己成長的山莊之中。他如今地仙境界,攝心術和奇門遁甲糅合施展,竟是叫山莊中的一衆下人僕從對他視而不見,只是好生服侍,腦海之中卻是不能留下有關他的一切記憶信息,自然也就能隨意行走活動,不必擔心自身暴露。
徐方旭則是那夜刺傷陳風崇之後,自我意識似乎徹底湮滅,整個人便如一個傀儡一般,對周其成是言聽計從,毫無怨言,而周其成沒有命令的時候,他便成日裡坐着發呆,神情茫然,竟是少了許多活人的生氣,完完全全就像是一具行屍走肉一般。
趕走了孫向景,重傷了陳風崇,周其成在這山莊之中也就再沒有了敵手,自然不再需要徐方旭作爲他的盾牌,自是運轉了攝心術,叫徐方旭淪爲行屍走肉,再無自我可言。
現下兩人走進房間,看見陳風崇意識恢復,也就一同走到了陳風崇的牀前,好生看這已經面無人色的陳風崇,又是一言不發。
陳風崇眼前陣陣發黑,已然看不見來人樣貌身形,不過眼見兩道人影走進來的他,還是想到了所在之人的身份。一時之間,諸多疑惑,諸多想法,諸多參測,諸多情感一時涌上陳風崇的心頭,叫他有些招架不住,又是眩暈半天,許久才強撐着張開嘴,聲音沙啞乾澀,含糊問道:“爲什麼……”
徐方旭自然不會回答,周其成則是含着滿足的笑意,輕輕坐在了陳風崇的牀邊,伸手拉起他的手,仔仔細細地將之前一切種種與陳風崇說了個清楚明白,也是知道自己這三師兄雖然號稱不死,可在兩位武功都高過他的師弟聯手之下,如今也是風中殘燭一般,在不需要對他保留什麼,便也將來龍去脈與他說了個清楚。
陳風崇此刻腦海之中混亂一片,只不過是聽見了周其成言語中支離破碎的一部分,倒也多少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始末,一時又是不解,又是恍然,只可惜身子已經到了極限,再不能支撐他問出心中的諸多疑惑,一時只是靜靜躺着,眼角卻是逐漸溼潤,泛起了淚花。
看着三師兄這般玩世不恭的人物,也有今日這般落魄時候,周其成心中一時也是百感交集,又是想起他小時候與陳風崇玩鬧的情景,頗有些感觸。只可惜感觸歸感觸,如今的周其成再也不是先前那個乖巧的師弟,而是彌勒教的一方“神明”,自不會被這些情緒左右自己。
半天之後,周其成還是與陳風崇說起了自己的來意,卻是他留着陳風崇的這條性命,還是有所欲求,希望能夠從陳風崇口中得到長生老人秘傳的不死玄功,又是希望陳風崇能夠歸順自己,敞開心胸,叫自己將攝心術種植在他腦海之中。只要陳風崇同意這兩個條件,周其成便叫徐方旭爲陳風崇好生醫治,卻是能夠救回他的一條性命。
陳風崇對此充耳不聞,只是口中不斷喃喃呼喚着徐方旭的名字。只可惜如今的徐方旭已然是周其成的傀儡,再不能對三師兄的話語做出絲毫反應,一時之間不曾迴應了陳風崇。
自從見識了周其成的奇門遁甲和攝心術,陳風崇對徐方旭先前的一切詭異情況多少有了一些瞭解和認知,眼下雖是神志逐漸含糊消散,卻也知道徐方旭之前所做的一切只怕實在周其成的掌控之下,身不由己罷了。
眼看着陳風崇對自己視而不見,周其成也是知曉了自己這位三師兄的心意,心中一時有些感嘆。他修行攝心術多年,又是兩門內功對衝,神志狀態甚至還比不上如今的徐方旭,卻也是時常難以自持,多有情緒外魔干擾。
原本週其成留下陳風崇的性命,既是存了套出不死玄功,要陳風崇替他賣命的心思,卻也還有着一絲多年情義所在。如今陳風崇對自己的話語置若罔聞,周其成一時之間也是有些心煩意亂,又是百般念頭紛起,似乎是又感受到了當年被冷落的情景,一時之間臉上神情變化,又是惡念頓生,當即擡起手掌,就要取了陳風崇的性命,平息自己心中的混亂與憤恨。
正當周其成手掌高擡,掌中氣勁流轉的時候,陳風崇竟是一時睜開的微閉的雙眼,眼中精光四射,周身氣勢一時暴漲,其氣息之雄渾,生生驚得周其成猛然後退了兩步,叫徐方旭擋在身前,卻是不知陳風崇究竟搞什麼鬼,竟是會出了這般情況。
陳風崇氣勢一時暴漲,神志也是瞬間恢復,雖然肉身依舊破損,精神倒是十分飽滿。只見他虎目圓睜,死死盯着周其成,口中朗聲說道:“我陳風崇一生磊落,浪蕩不羈,卻是不想自己死在了兩位師弟手中。四師弟歷劫歸來,我等原本因該慶祝,奈何你竟是入了魔道,還牽扯着方旭做出了這等事情。我如今命在旦夕,卻也不能叫兩位師弟背上了弒殺師兄的罪名。生死有命,斷不會叫你了卻了我的性命。四師弟,師兄勸你一句,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若能迷途知返,師兄九泉之下,也當含笑。”
說完,陳風崇又是看向了毫無表情的徐方旭,心中暗歎,說道:“方旭,事情我都知道了,我不怪你。你若有知,能聽見師兄的話語,便好好問問自己,一切是否出自本心。師兄自身難保,萬難救你脫身。今後江湖路遠,你卻自己保重罷!”
隨後,陳風崇閉上了眼睛,氣勢卻是不消,口中喃喃自語道:“老子這輩子活得自由,日子也是過得灑脫。喝遍了天下的美酒,睡夠了大家的閨秀,雖是命短一些,倒也不算太虧!你二人若是夠膽,大可上前一試,老子黃泉路上,也能帶個伴兒去,省的寂寞!”
說完,陳風崇在不說話,只是靜靜躺着。周其成此刻終於看出了端倪,卻是陳風崇自尋了死路,已然將心脈斷絕了去,眼下的氣勢話語,都是靠着內勁經絡維持,已然是無根之草,搖曳風中。看着陳風崇爆發出的氣勢和身子周圍流轉的氣勁,周其成也是知道他所言不虛,卻是畢生修爲凝結在一招之中,只怕是真能叫地仙隕落。
聽着陳風崇先前話語,周其成臉上也是有了些許動容,卻是陳風崇臨死之際,憑着血性,還不願意叫自己的性命落入兩位師弟手中,叫他們沾了因果罪孽去。
神色變化許久,周其成終於深深看了一眼陳風崇,轉身離開,只留他在這裡,自生自滅。徐方旭自然也是面無表情地跟着周其成,卻是在出門的瞬間,回頭看了陳風崇一眼,眼神之中似乎有了什麼東西,一時又是消失,隨後兩人一同走出,沉默離開了。
躺在牀上的陳風崇現下一時強弩之末,不過是靠着玄功,爆發了最後一點生命力,迴光返照之下,不叫自己死在師弟手中。聽着兩人離去,陳風崇也是知道自己命在旦夕,隨時可能身死,腦海之中不斷掠過畢生種種,便如走馬觀花一般,靜靜回憶着自己這短短二十八年的時光。
門又打開,陳風崇強撐着看去,卻見一個清瘦少年人影進來,眉眼看起來就像是孫向景一般。歡呼之中,陳風崇只當自己發夢,暗道向景如今遠在蘇州,哪裡會能來這山莊之中。
隨即,陳風崇只感覺一隻毛茸茸的手掌撫上自己的臉頰,耳邊傳來“吱吱”悲憫,鼻腔之中充斥着一股奇異難辨的味道。一時之間,似是有一道閃電劃過心頭,陳風崇微微一笑,小聲說道:“是你……果然挺像我家師弟……你來報恩了麼?”
那人影依舊一言不發,只是不斷“吱吱”亂叫,聲音頗爲悲切,又是熱淚低下,落在陳風崇的臉上。陳風崇此刻內勁即將散去,意識也開始模糊,口中含糊說道:“我要死啦……你要是想報恩,便將我的屍身帶出去罷……”
那人影更是哭得淚如雨下,也是感覺到陳風崇的生機正在消散,自己也是無能爲力,只得點了點頭,伸手毛茸茸的手掌,覆在陳風崇的臉上。
意識徹底陷入黑暗之前,陳風崇低聲念道:“向景……華芳……”,隨後,陳風崇意識徹底消散,一滴熱淚劃過額角,變得冰冷,落入牀褥之中。
當天夜裡,山莊之中一時腥風大作,怕不是有成百上千只狐狸將山莊團團圍住,不住哭嚎,又是帶起狂風飛沙走石,一時間周天星斗明月都被黑雲遮住,天地之間陷入了一片漆黑,叫得莊子裡的人個個心慌意亂,又是不住焚香禱告,不知哪裡得罪了狐仙,惶惶不能自持。
次日一早,周其成與徐方旭再進陳風崇房中,卻見房中空空如也,陳風崇的屍身不翼而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