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顧小石和東方俊傑回到小院,卻見東方牧雲正閉目打坐,梅少衝則雙膝跪倒,雙手觸地,支撐住身體,細細看去,只見他汗流浹背,衣衫已然溼透,劇烈喘息着。
顧小石剛想開口問問,卻見東方牧雲微微搖頭,便與東方俊傑對望一眼,站在小院門外,不敢入內打擾。
整整一下午的時間,梅少衝就沒停過,此刻體能已過極限,嚴重缺氧,大腦一片空白……
空白就是虛無,剩下的便是本能。梅少衝勉力支撐着,強忍住頭暈目眩,不讓自己倒地,“縱橫七劍”的一招一式如電閃般掠過腦海,一道一道的虛影浮現,卻又在倏忽間消失不見。好似一臺被設定成循環播放的機器,那些影像在消失過後又重新出現,再到消失,如此反覆,連綿不斷。
從第一式“燕刺”到第七式“秦斬”,再由“秦斬”到“燕刺”,越到後來,梅少衝的腦海中越發紛亂,時而正序,時而倒序,時而只有一招劍法,時而數招同時出現,沒有任何順序和邏輯可言,紛紛擾擾,雜亂無章。
梅少衝放開手中的“念師劍”,雙手捂頭,跪坐在地面上,原本因劇烈運動而漲得通紅的臉頰,逐漸變得蒼白起來,額頭上不斷有冷汗溢出,劃過臉龐,掉落下來。梅少衝沒有發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聲響,拼命強忍着,捂頭的雙手越發用力,臉型和表情似乎都變得扭曲起來。
院門外的顧小石目睹這一切,被嚇得不輕,終於一個沒忍住,輕輕呼喚道:“梅……”
這淡淡的一聲“梅……”不知能不能傳到梅少衝的耳裡,即便可以,此刻的梅少衝也無法聽見。他正在掙扎,他很痛苦,如果說此刻他的腦容量是一個氣球,那些紛亂的劍招便是不斷注入氣球的氣體,氣體越來越多,氣球越來越大,再多,再大,更多,更大,已經到了極限,隨時可能會爆開……
有那麼一瞬間,腦海中的那些劍招突然全都靜止不動了,一招連着一招,如一副又一副的立體成像,漂浮在虛空中,梅少衝癡癡地看向那些虛像,世界彷彿在這一刻靜止,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停歇,一切都定格在這一瞬間。
梅少衝只覺腦海中的脹痛不再,難得地迎來了一絲喘息之機。
沒有時間存在,梅少衝不知道,或許很久很久,又或許只有那麼短短一瞬。
腦海中的那些畫像又開始動了,圍成一個圓圈轉動,初時緩慢,低速、中速、高速,再到肉眼看不清的轉速,畫像瘋狂轉動着,越來越快,當速度達到一個極限時,畫像似乎再也承受不住,一起破碎開來,化作漫天光點,紛紛揚揚,四下飄散,終於消失不見。
腦海中一片虛無!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閃動,如微塵那般渺小,肉眼難辨。下一刻,許多東西同時閃動,慢慢升騰起來,數量極多,如恆河沙數,又如滿天星斗,漸漸地匯聚在一起,那些是……?
那些是先前破碎了的光點,再次出現,恢復成最初的虛像模樣。只是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之前是七副虛像,此刻卻只有一副,完完整整,沒有任何偏差地重疊在一起。不!那不是重疊,細細看去,那應該叫做——融合!
顧小石正焦慮地望着梅少衝,很是擔憂他的狀況,幾次都想進去看看,但沒有得到東方牧雲的允許,他不敢。
梅少衝似乎有了反應,只聽他突然發出一聲低嘯,猛地站起身來,迅速使出一劍,那是第一式“燕刺”,緊接着第二劍,卻不是第二式“韓掃”,赫然變成了第三式“魏劈”。“唰唰”聲不斷響起,梅少衝東出一劍,西出一劍,初時,那些劍招雜亂不堪,毫無章法可言,但漸漸的,相互之間卻有了一種聯繫,不再按照“縱橫七劍”的招數順序,而是隨意排列組合,自成體系。
誠然,相較於“太公劍訣”和“山海劍訣”,鬼谷派的“縱橫七劍”沒有那諸多繁複而精妙的變化,也沒有那種大開大合,排山倒海的威勢。一招一式,皆是脫胎於劍術中最原始最基本的技法,只是在出手速度和出劍方位上加以推演和修改,若以此而論,“縱橫七劍”着實顯得平淡無奇。
然而,最原始最基本則代表着另一層含義,那便是——無限可能!
鬼谷先祖鬼谷子知道這層含義,歷代鬼谷傳人中的一部份知道,恩師梅千重也知道,此刻,梅少衝也已悟到。
梅少衝的出劍速度越來越快,有時一招即止,有時則是連續幾招,不再按照“縱橫七劍”的招數順序,而是隨意出招。劍隨意動,心念所至,劍鋒所向,“縱橫七劍”的七式劍招被他刻意打散開來,按照自己的意願,隨意排列組合在一起,這一劍只有一招,那一劍卻是三招,下一劍五招,再下一劍或許便是七招,招招不同,層出不窮。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數學問題,“縱橫七劍”從第一式“燕刺”到第七式“秦斬”,一共七式,從一到七,有多少種排列組合,此刻梅少衝就有多少不同的劍招!
或許是剛剛悟劍,每一式劍招連接起來,其間尚有些生疏,不夠純熟,梅少衝的停頓不少,無法做到圓轉如意,卻聽東方牧雲一聲大喝:“這便夠了!”
梅少衝收劍,佇立不動,顧小石趕緊衝進小院,來到他身旁,問道:“學長你沒事吧。”
梅少衝微微搖頭,看着顧小石,復又點了點頭。
顧小石不懂他的意思,看向東方牧雲,卻見東方牧雲緩緩起身,上前幾步,伸手拍了拍梅少衝的肩膀,露出一抹笑容,道:“少衝賢侄妙悟劍道,縱覽我東方獵魔界,年輕一輩中使劍之人,以你爲尊!”
梅少衝恭敬一禮,道:“謝老爺子指點!”
“非也,當日我手書‘不器’,卻也是因你師父的‘無形’二字,深有體悟,有感而發。”東方牧雲微微仰頭,長嘆一聲,道:“千重老弟,不知此刻你身在何方?若教你知曉少衝已然悟了,定會爲他感到驕傲吧?”
梅少衝默然,念及師父,救命之恩和傳藝之恩,方纔有了今日的自己,師恩厚重,無以爲報!
大約去年此時,梅少衝與顧小石等人自阿古拉斯聖殿歸來後,獨自離開,潛心練劍,“縱橫七劍”前六式大成,第七式小成,劍術精進,晉升爲A級獵魔人;今日在師父的留字和東方牧雲的指點下,悟得師門劍術至理,再次突破,假以時日,七式劍法圓滿,相互之間排列連接再無滯帶,定然會實力大增,更上層樓!
……
澱山湖畔,顧小石與梅少衝並肩而立,沐浴在夕陽之中。
連續兩日,顧小石在東方俊傑的指點下,修正了之前的不足,於“山海劍訣”第二式“臨淵劍”有所突破,所欠只是火候而已,劍招需要不斷練習方可純熟,劍勢同樣如此,須得慢慢培養,非一朝一夕之功。
“明日師父就要指點我第三式‘斷嶽劍’了,預計用時一週,哎……”顧小石嘆了口氣,道:“時間不多了。”
梅少衝轉過頭來看着顧小石,沒有說話。
顧小石知他性情,也不介意,自顧道:“兩個月的時間實在太短,不夠,遠遠不夠啊!”
“你有何打算?”梅少衝開口問道。
“我是一定會去姜家的,去參加姜老爺子的金盆洗手之禮,我想當面求他給我一個機會,”顧小石皺着眉頭,道:“給我一個能和妙妙在一起的機會,我知道很難,但我必須去!”
梅少衝不言,微微點頭。
“學長你呢?”顧小石問道:“接下來做什麼?”
梅少衝淡淡道:“我先回南方一趟,尋個地方練劍,兩月之後再來找你,與你同去姜家。”
“學長你?”顧小石凝視着梅少衝,道:“要與我同去?會有麻煩的,說不定還會動手。”
“你怕嗎?”梅少衝反問道:“與姜家和姬家動手?”
“我不怕。”顧小石使勁搖頭,道:“我不想找麻煩,但是如果麻煩找上我,我也只好硬抗了。”
“隨你,”梅少衝道:“你決定要去,那就去,你去我就去。”
“學長……”顧小石知他心意,感激地看着梅少衝,不知說些什麼纔好。
梅少衝輕輕拍了拍顧小石的肩膀,道:“明日我便走了,你安心練劍。”
“我……”顧小石哽咽着,道:“我知道了……”
二人不再說話,站在湖畔,眺望遠方。
夕陽西下,餘暉映紅湖面,水天一色,波光瀲灩,遠處有船影點點,想是到了返航之時,漁夫們定然洋溢着笑容,滿載而歸吧?
“好漂亮啊!”顧小石自言自語道。
不知不覺,思緒飛揚,遙遠的她,是否也和自己一樣,看着同一片落霞?
正是“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情此景難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