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街口陽光普照,中和了一些空氣中的冷。
隔遠望去,程心含腰疊腿,穿厚上衣,寬鬆褲,赤腳勾拖鞋,坐在樹底下雙手……
捆毛線??
郭宰走過去,拿手指點點她的肩膀。
程心坐姿沒變,臉也依舊往前探着,看前面石桌阿嫲玩天九的牌況,但她知道是他,便應了聲:“HI。”
郭宰見她身邊放了個麻袋,裡面有亂糟糟的黑色毛線,正一段一段被程心收到手中,捲成規規矩矩的團。
像絲蠶吐絲,她在結果。
郭宰問:“誰的毛線?”
“李嬸的。”
程心語調平白,並不熱情。
郭宰隔着麻袋坐她旁邊,笑笑道:“我幫你?”
“隨便。”
反正沒錢收。
郭母不會打毛衣,郭宰沒碰過這毛線毛球,新手上路繞來繞去,終越繞越亂。
“頂……”
程心扔下自己的,搶過他的解開再重新繞。繞好一個小團頭了再塞給他繼續。
郭宰訕笑:“你什麼都懂。”
程心不接他的高帽,“是你蠢。”
“……”
默默捲了一會,見程心一直眼定定看天九,郭宰找話:“你識玩嗎?”
聽聞好姐是天九高手,她的大孫女應該也有天賦?
“不識。”
回答簡要扼明。
“那你看得這麼入神?”
“不然看着毛線發呆?”
“……”
片刻,郭宰再次找話。
“最近有沒有看新聞?”
“無。”
“新界八仙嶺大火,燒了整整40個鐘,在山上遠足的一幫師生,有兩個老師同三個學生慘死……”
“叼!過年啊,哪條粉腸在我耳邊死死聲?!大吉利是!”
郭宰話未講完,石桌一個玩天九的阿伯就破口大罵。
郭宰適時閉嘴,見阿伯注意力回到牌況上,他才往下說:“他們用自己的身體做腳墊,幫其他學生爬上崖石避火,自己卻走不及,被山火圍困……”
後面的慘況他不敢說了。
程心“嗯”了聲,“有聽講過,後來山上建了個春風亭來紀念他們。”
上輩子她去過香港許多次,卻沒有爬過春風亭。
“春風亭?”
郭宰疑惑她說什麼“後來”,程心思緒放空沒有注意,只以爲他不懂“春風”的含義,便解釋:“春風化雨的意思。老師嘛,本來就是教書育人的偉大象徵。”
像歐陽英那種極品畢竟少。
她平靜淡然,不覺有異,郭宰猜測也許新聞講過,是他漏看了。
於是不深究下去,說自己想說的:“看新聞覺得他們好可憐,大火無情,搞得我以後都想做消防員了。或者參加飛行服務隊。”
程心的腦袋終於動了動,側頭看他,好笑道:“一時CID一時PTU,一時又消防員還飛行服務隊,你都幾花心的喔。”
彭麗說可能開竅早的人花心,郭宰這是跑不掉了?
“我……我哪有!我纔不……不花心!”
郭宰被這個詞說得一臉紅,急得連話都說得斷斷續續。
“花心”從來就是貶義詞,用他身上?這是誣衊陷害!
程心故意激他,抖着腿笑:“你是,你是花心大蘿蔔。”
抖得腳丫上的拖鞋一晃一晃的。
郭宰氣瘋,嚴正聲明:“我不是!”
程心哈哈笑:“你是。”
“我不是!”
“你是。”
“不是!”
“是。”
對峙了一陣,郭宰才反應過來,程心哪是認真啊,分明在玩他嘛!
他鬆口氣,暗喜,但沒停下嘴,仍舊跟她單單打打。
“我不是的。”
“你是的。”
“不是——”
“是——”
“你兩個煩不煩!”有人受不了他們的口水戰,一個打天九的阿嬸沒好氣鬧:“無聊就回家看電視!別在我耳邊吵來吵去,害我輸了的話,你們賠錢!”
兩人:“…………”
安安靜靜將毛線捆好後,程心站起來伸個大大的懶腰,準備撤退。
郭宰:“不用拿去給李嬸嗎?”
程心不積極,“她自己會過來拿。”
“放這裡被人偷了怎麼辦,我陪你拿去她家吧,我識路。”
“那你自己去得了。”
郭宰:“……”
“我纔不去!”
他賭氣了。
程心笑了笑,拎起麻袋,“帶路,麻麻煩煩。”
“……嗯!這邊,不對!那邊!”
郭宰喜形於色,一時分不清方向。
在附近玩的大妹小妹見他倆走動,追過來,“大姐你去哪?”
“去給李嬸送毛線。”
程心舉舉麻袋。
小妹的喊聲:“我們也去!”
郭宰的心情正要崩壞……
小妹又:“算了!不去了!”
郭宰的心情極速修復……
他與程心並肩而行,漸漸將喧鬧的街口拋在身後。
入了一條巷,陽光不達,人少,清清冷冷。
郭宰不時扭頭看程心。
程心瞪他,“看什麼看?”
郭宰:“嘿嘿,我快要跟你一樣高了。”
他比劃着,到她耳朵了。
程心笑他,“等你同我一樣高時再講吧。”
“好快,而且總有一天我會高過你。”
“呵,你爸回來了嗎?”
“未啊,今年要年初一纔回來。大年三十好多人來買利是封,生意太好,阿爸不捨得早走。”
“那他在鄉下準備留幾日?過年之後生意應該不太緊吧。”
“留一個星期左右。”
“這麼短?”
“生意多做一日是一日,他不敢偷懶的。”
“見面這麼少,你不掛住他的嗎?”
“掛啊,我有同他打長途電話。明年我就可以過去了,到時日對夜對,什麼都補回來了,是不是?”
程心只笑不語。
上輩子郭宰去哪了,怎麼印象不多,否則的話,她可以憑已知的將來給他幾句提點。
“去了香港記住努力讀書,不管做哪一行,想升職加薪都要有高學歷加持的。”
“你講過好多次了。”
信裡信外,不外乎這些叮囑。
“哈,嫌我煩?好,那不講咯!”
居然嫌她煩,封嘴!
“沒!不煩!你講!我聽!”
郭宰想甩自己巴掌。
程心置若罔聞,兩瓣桃脣抿得嚴絲合縫,到李嬸家了,她纔開聲問好。
李嬸熱情招呼他們進屋,斟兩杯茶,遞兩個橙。
程心和郭宰坐在沒什麼光線的客廳裡,客客氣氣應對。
李嬸笑眯眯說:“吃橙,自己掰皮,很好掰的。”
程心沒留長指甲的習慣,掰不了,她說:“我不餓,多謝李嬸。”
郭宰跟着:“我也不餓。”
“隨你們喜歡。”李嬸沒多管,將麻袋的毛線放好後,興致勃勃問:“郭宰啊,你爸幾時回來?幫我帶兩支正骨水。”
“年初一。”
“年初一?”李嬸驚訝,“大年三十不回來跟你們團圓?有無搞錯!”
郭宰:“他忙。”
“忙什麼忙!少做兩天生意會要他命?你阿媽呢,沒鬧他的嗎?”
郭宰:“……”
李嬸站他面前,嚴肅又神秘地警告:“郭宰,你要提醒你媽,不要太順你阿爸意。年三十都不回來,我估計他有鬼!”
她擡起眼,望着某處自言自語:“我個死人前夫,當年也保證過帶我去香港享福,結果呢!一次次找藉口不回鄉下,講什麼工作忙,實情是在香港又娶了個老婆有另一頭家!我叼死他!日日打小人咒他,咒他出街撲街撲死!被車撞死!搭電梯摔死!”
李嬸眼神越來越恐怖,語氣越來越狠毒。
程心第一次見人這樣,屋內昏暗又無其他人,一沒人說話就沉寂如死,連巷子的聲音都聞不見,她不禁毛骨悚然。
看看身邊的郭宰,他倒沒什麼不適,臉色如常。
感應到程心的注視,郭宰轉臉,見她眉頭輕皺。
他愣了愣,爾後站起來向李嬸道別:“我要走了。”
“走走走,快點去!別放過你阿爸!”李嬸不留,還趕着。
程心尾隨郭宰遁了。
倆人步伐有些急,說不清誰帶的頭。
離開巷子,重見陽光,郭宰才說話:“你怕?”
話裡有笑腔。
程心嗤了下,“怕什麼,跟她又不熟,十年都不去一次她家。”
郭宰笑道:“她就是憎她老公而己,對其他人沒什麼的。”
程心對李嬸沒興趣,只對郭宰好奇,“她這樣講,你擔不擔心?”
“不擔心。”回答乾脆利落,“阿爸好疼阿媽,又好疼我,幾乎每日打電話,回來都大包小裹,抱完阿媽抱我,親個半天。他纔不像要另外起家,阿媽不擔心,我更加不擔心。”
程心本想再問點什麼,但念及同人不同命,何況郭母年輕漂亮,郭父年紀似乎又不小,便點頭:“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