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黃麻地
那爛陀寺外,一條北上往摩縷加波國邊境的小路上,段小三騎着一匹高頭戰馬,不急不緩地走在最前面。在他的身後,還有兩輛馬車。蔣師仁和王玄策坐在同一輛,另一輛則是堆滿了佛學經書。
在那爛陀寺,衆人商計了返回大唐的路線,認爲此時沿天竺國和摩縷加波國邊境北上,是最好的選擇。他們選擇的這條小路,在地圖上,幾乎沒有顯示。
在那爛陀寺伽葉大師的幫助下,他們找了一個嚮導。因此,就算沒有地圖的指引,他們的方向也應該不會出現大的錯誤。
沿着小路,只要再往北約五十里處,再繞進摩縷加波國境內,然後從摩縷加波國出境,到達吐蕃國,那時就應該安全無憂了。這條回大唐的道,叫唐蕃道。選了唐蕃道,就意味着一定要進入摩縷加波國境。王舍城與那爛陀寺,一個在南,一個在北,剛好都在天竺國和摩縷加波國的邊境線上。
所以,從那爛陀寺出來以後,段小三等人直接與李真珍和拉妮分手告別。拉妮要去的地方,是菩提寺,而菩提寺則在王舍城的東面,因此他們行進目標有所不同。既然拉妮要去菩提寺,李真珍自然要跟了過去。李真珍雖然在大唐有顯赫家族,但他在天竺國已多年,況且對大唐的親人並不是十分感冒,所以並不想回大唐。只是在分手之時,將隨身攜帶的一塊玉佩,交給段小三,讓段小三回長安時,帶個訊息回去。
騎在戰馬上的段小三,忍不住回頭看了看漸漸遠去的那爛陀寺。在那爛陀寺的南邊,就是王舍城。王舍城雖然不大,但因離那爛陀寺並不遠,再加上這一帶幾乎都是平原,沒有什麼高山阻攔視線,所以就算現在離得比較遠,但依然能看得到王舍城,如同一座遠邊的山包一樣,橫臥在廣袤大地。
他不關心什麼那爛陀寺,也不關心什麼王舍城,他只關心一個人,那就是留在腦海裡不停念想的人。在華氏城郊外分別以後,段小三去了那爛陀寺,而她去了王舍城。
當人閒散下來時,思念的心緒便會如同秋日裡的蒲公英花絮一樣,飄蕩得滿胸腔都是。
當他聽說摩縷加波國國王銅鎮王在對抗阿羅那順態度有些曖昧之時,他的心不由得慌了一下。
可轉念一想,銅鎮王年事已高,王子喜鎮對她的態度幾乎是疼愛有加,或許,在喜鎮的庇佑之下,至少她的安全不會出現問題。
安全才是第一。跟着他,又有什麼好處呢?王玄策一定要回大唐覆命,他也一定要回大唐保護,這是他這個特使護衛永遠逃脫不了的職責。既是職責,就必須履行。
先不說她願不願意到大唐,光是這一路上阿羅那順的追殺,就夠他們喝一壺的了。
所以,他也應該爲她慶幸,爲她祝福。她在另一個人身邊,活得應該會比較幸福。他應該放下一切,忘記一切。就這麼簡單而已。
唉,如果這麼簡單就好了。
段小三默默地摸出懷裡的酒囊,往嘴裡灌了一大口酒。
酒是蘇摩酒,上好的蘇摩酒。這是他從當地一位看上去有些富裕的人家裡花了一個金幣買的。本來人家還不賣,那是他們用來祭祀佛祖和菩薩的。一年到頭,雖然當地人不怎麼喝酒,但神仙總還是要供奉的。神仙的供奉,每個月總要有那麼幾次,所以,當地人或多或少,都會儲存一些蘇摩酒。
酒進了口,口腔裡的味蕾開始瘋狂地吸收酒的味道。有些辛辣,又有些甜膩。是好酒,但感覺還是差了那麼一點點味道。
還是長安飄香鋪的酒好喝。
段小三又哧溜了一下,喝了一大口酒。好吧,這酒味也開始跟飄香鋪的酒差不了多少了。
天氣開始轉陰爲晴了。路的前方,是一大片的綠色桑樹林,一片連着一片。天上白雲捲起,微風涌過,一掃炎熱之感,頓覺清涼。
“藍天白雲下,綠色桑田邊。策馬從中過,不覺是仙間……”段小三輕輕哼出了長安城裡經常聽到的一首小曲,感覺現在的情形,跟這曲的味道,十分貼切。
起初,他先是輕輕唱誦,後來,他越唱越是有勁,到最後,他幾乎是要撕破的喉嚨在唱。
他的嗓音本就就破,如同公鴨嗓一般。但在他自己聽來,卻是非常的動聽。
“別唱了。”蔣師仁的聲音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蔣師仁和王玄策所乘坐的馬車趕了上來。
倆人掀起了馬車布簾,蔣師仁甚至坐到了馬車座駕上,把一邊的車伕擠到了一邊。
倆人笑容可掬,看得出來他們也是輕鬆異常,畢竟回家的路,總是那麼親切,那麼讓人渴望。
“那麼破的嗓子,居然還好意思放聲唱?”蔣師仁毫不客氣地說道。
段小三縮了縮脖子,朝蔣師仁吐了吐舌頭。他與蔣師仁情同手足,毫不介意。
王玄策指着那一片又連着一片的綠色麥田,說道:“唱的也不對。你以爲這桑田嗎?”
“這不是桑田?”段小三有些驚訝,策馬又走近了一些。只見這些“桑樹”長得跟他差不多高,有的甚至比他戰馬的還要高。桑樹有這麼高?當然,桑樹應該有這麼高。他仔細回想長安附近的桑田。好像長安附近並沒有什麼桑田,倒是江浙一帶有很多。在幾年前,他跟隨着蔣師仁到江浙一帶時,見過桑樹。
可是,這些眼前的桑樹,葉子好像有些不太對。他記憶中的桑樹葉子寬大,而眼前的這些“桑葉”卻是細小。
“桑樹也有品種的嘛。”段小三仍然有些不甘心,辯解道。
“你個祖宗。”蔣師仁笑罵,“錯了就錯了,何必還要狡辯呢?”
“那你認得?”段小三反問。
“呃,”蔣師仁皺了皺眉頭,仔細看了幾眼,
“我就說吧,搞得你很內行一樣。”段小三知道蔣師仁的底細,他們一樣,都在馬背上行軍,哪裡會知道這些農作物是什麼。
“至少它不是桑樹。”
“兩個銀錢,賭不賭?”喝酒賭錢,軍隊的標配。
“好,賭,這天竺的嚮導就在這裡,問一下便知。”
那個天竺嚮導正在趕馬車,好像也聽不懂大唐語。
“把你們倆的銀錢都放我這裡來。”王玄策笑道,“我給你們答了。”回家的心情,自然會有輕鬆的氛圍。雖然王玄策是特使,與段小三是上下級關係,但經歷過這麼多艱難困苦,他們之間的感情早就超越了上下級。
“這個叫黃麻,天竺國的特產。”
“黃麻是什麼?”
“黃麻就是麻樹,我們現在身上穿的,包括手裡牽的繮繩,都是這種樹皮製作而成。”王玄策索性也從馬車裡出來,擠到蔣師仁的邊上。
可憐的馬車伕,又被擠了半個屁股的位置。
“好吧。”王玄策看到段小三一臉不解的樣子,頓時來了興致,“既然你們不知,索性我就給你們解釋解釋。這黃麻呢,一年生草本韌皮纖維植物,萼片淡紫色……”
段小三聽得有些頭暈,忙打斷:“得了得了,我們知道這叫黃麻就成。”
“我這纔剛開始說呢。”
“知道你腹中知識多,差不多就成。”
“好吧。”王玄策說道,“不說就不說,那跟你們倆談點正事吧。”
“什麼正事?”段小三和蔣師仁同時望向王玄策。
“把剛纔欠我的銀錢拿過來。”王玄策把手一攤,說道。
“欠你的銀錢?”段小三和蔣師仁同時喊道。
“對啊,剛纔我不是回答你們的問題了嗎?自然得把銀錢給我。”
“可我們沒讓你回答。”
“那你們倆是不是已經知道答案了?”
“知道是知道,只不過……”
“知道就成。現在就把錢給我拿來,不然……”
“如何?”
“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氣,這錢直接從你們的年俸里扣吧。”
段小三和蔣師仁哀嚎一聲,沒想到這看上去文質彬彬的王玄策,居然也會掉進錢窟窿裡去。
“你們看,那是在幹嗎?”邊上馬車伕突然指着桑樹林,不,是黃麻林,提醒衆人。
在距離他們幾裡之處,影影綽綽有人影在動。
“不要出聲。”段小三連忙警告衆人不要出聲,自己翻身下馬,往人影處跑去。不管有沒有事,在債主催財的時候,先跑一步總是對的。